皇帝缓步走到面前, 低头看着她。
方荟英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两人仿佛开始了一场比赛，你看着我, 我瞪着你，都不说话。
也不知皇帝的眼睛是怎么生的，能半天都不眨眼不说, 还炯炯有神, 在月下微微发着亮光，一点疲相都没有，方荟英的眼睛实在酸得厉害，快撑不住了，但是这撑眼比赛是她单方面挑起的，身为武将之女兼一国皇后，绝不能轻易认输。
正进退维谷, 一阵凉风帮她解决了难题, 或许是从屋顶卷了些灰尘下来，好巧不巧吹进了她的眼睛, 她“呀”地一声, 垂下头不停眨眼, 想把那小灰粒眨出去。
略显僵硬的气氛被打破了，皇帝清咳一声, 道：“你还好吗？”
皇后气道：“本来很好, 你一来就不好了。”
皇帝微微垂眸：“何出此言？”
皇后看了眼幽长的后殿廊, 洁白的月辉倾斜洒入, 连廊下的暗处都仿佛氤氲了一层薄银似的浅雾，这人方才一袭素色衣衫从黑暗中走出，恍如是月华雾气化成的一般。她有些不甘心地指责道：“你把我的月光踩碎了。”
这话就有点不讲理了，皇帝唇角抿了抿，道：“的确是朕踩碎了，依皇后所见，该如何赔偿？”
皇后不料他态度突然又好转了，接话接得如此顺溜，倒把自己的话给堵了。这个人简直太喜怒无常。她深感无趣地垂下头：“罢了。这满宫都是皇上的，踩没踩碎又有什么区别。”
“夫妻一体，皇后是朕的妻子，你自然也是主人。”
“是吗？”皇后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手指随意指了指周围几个方位：“一二三四五，一共有五个，加上方才离开报信的，足有六个人在暗处盯着我这扇窗户。上次来时还没有呢。臣妾倒不明白，若我也是主人，那看得这么牢又是为什么？莫非皇上担心我把紫宸殿值钱的宝贝给卷跑了？”
皇帝微微一愣，有些被人当面戳破秘密的尴尬，他抿了抿唇，努力想理由为自己解围：“上回的黄鳝血黏在窗上一时擦不彻底，朕担心有蝙蝠来撞窗户，扰了皇后安睡。”
皇后轻轻嗤笑一声：“说谎。”
这下更尴尬了。
皇后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或许是老天看不得她太得意，方才入眼的灰粒又开始不舒服起来，她只得低了头揉起眼睛来，偏偏手上的绷带总是碍手碍脚，拂得脸上痒痒的不舒服。她一伸手，毫不客气地拽了一把仍站着的皇帝：“帮我吹一下。”
她力气甚大，手像铁钳一样，皇帝毫无抵抗能力，直接被拽得半跪下来，又不好发作，只能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吹了两下。
“还没吹出来，再用力些。”皇后催促道。
一团暗云遮住了月亮，周围的一切暗了下来，皇帝格外小心地拉开她的眼皮，正要更大力些去吹，突然下面亮起一道绿光，眼前赫然出现一张鬼脸，下巴处绿得发白，鼻梁眼眶却是一片黑洞洞，扭曲的黑绿色阴影在脸上交错蔓延，好似无名的蛆虫在蠕动，整张脸仿佛膨胀了一圈，蒙着一层惨绿色，笼着森森的鬼气。
黑洞里，两只漆黑鬼眼带着永世沦陷于忘川血河的麻木和空洞，直勾勾盯了过来，那木然的眼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却仿佛有着一股可怕的吸力，要将他的魂魄吸入，生生世世，再不得超生。
近在咫尺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一张脸，这冲击太大，皇帝心跳陡然停了一瞬，一声惊恐的低喘，往后倒去，显然吓得不轻。但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鬼怪，只有一个手里拿着夜明珠的皇后，正故意板着一张脸在扮鬼。
眼看诡计得逞，皇后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看着皇帝难得一见的狼狈，她越笑越好笑，夜明珠骨碌碌滚到旁边，她整个人歪在了地上，捂着肚子直叫哎哟：“原来你怕鬼呀。”果然她的脾气没变，今天白天吃了瘪，晚上定要伺机找回场子。有仇立刻报，毫不含糊。
皇帝微微喘着气，手肘撑着地仰靠在地上，冷冷瞪着几乎笑得打滚的皇后，他实在忍不住，低声喝道：“够了！”
他这个样子实在没什么威严可言，皇后侧躺在地上狠狠捶了捶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腰都直不起来。
皇帝顿时怒火直冒，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活像个恼羞成怒的少年般，一把扑了过去抓她：“我说够了！”
皇后刚好勉强翻过身来，他这一扑，正好扑在她身上，鼻尖几乎碰到了她的。一时间，两个人都愣住了。
远远在暗处守着的黄玉和小满，先是看见帝后凑在一起，似是要亲热的样子，正有些不知所措，突然绿光一闪，鬼脸乍现，皇帝吓到了，他们也吓个半死，正要冲过去护驾，结果那两人居然又抱成一团，把两个内侍震惊得半天闭不了口。
暗云缓缓滑过，明月的光辉再度洒满大地，虽不是圆满的满月，也依然明亮地照亮了对方的脸。
他们两个虽然是夫妻，却从没有在亮处以如此近的距离看过彼此。皇后瞪大了双眼，他看得如此清楚，这眼中有震惊，有错愕，有茫然，但是眼眸深处根本没有一丝笑意，仿佛是一道厚重的石门偶然开了一丝缝后还没来得及再次合拢，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哀伤清晰出现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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