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足惜?”
汉子惨然一笑,便听朱厚熜叹息道:“如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虽谈不上盛世,却也是顶顶好的年景。尔等不好生过活,何苦啸聚山林,做了流贼?”
汉子嘴里的血沫子,顺着下颚滴落山石之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猩红。
又复惨笑一声,汉子声音却陡然高了起来,“在你们豪富贵胄的眼里,我等皆是流贼不错。可在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眼里,尔等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盗。“
汉子看了一眼被侍卫抬走的众兄弟尸身,看着满地狼藉,心知此番难有幸理,索性也就放开了。
惨笑道:“好一个天下承平,好一个顶顶好的年景。这好年景,却也是要吃人的!你道我石林寨是怎么来的?倘若果真有一丝活路,谁愿意流落山野?”
朱厚熜沉默不语,静静的盯着这张满脸血污的狰狞脸孔。
到了此时,骤见众多尸体惨状的惊骇和不适,方才缓缓平息下来。
魁梧汉子倔强的直起身子,声色有了几分嘶哑和难言的苦涩,“我石林寨,起于成化年间,乃是当年房县刘通麾下旧部。随刘爷起义的,俱是失去田产,生计无着的小民。成化七年,李义李首领战败身死,老一辈挟老幼逃回山里,这才有了石林寨。”
“流贼余孽,便不是贼么?”
岳老三双目逐渐朦胧,不理会眼前少年贵人的言语,自顾自的道:“老一辈立下寨子时,全寨不过数十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竟只剩下区区十余人不到。到了正德朝,随州本地的官宦势要之家,愈发猖狂。
此等豪右之家,巧取豪夺,以至于堂宇连出,楼阁冲霭。
好年景时,便聚集市井无赖破皮,强取豪夺民田。但有旱涝灾害的坏年景,子母钱利滚利,逼的小民卖田卖妻,卖儿卖女。
他们活不下去了,也就成了贵人眼里啸聚山林的贼寇流民。但凡是有点门路的,全都把地投献出去,成了大户人家的佃农。”
朱厚熜不发一言,心绪却也跟着眼前汉子的言语,灰暗下来。
他生于王府,虽没见过升斗小民的困苦,却也能想象那卖妻卖儿的惨状。
原以为这是野史传记才有的东西,不想竟是真真的出现在这所谓的太平年景里!
抬眼瞧着岳老三,但见此人蓬头垢面,满脸污血,眼眸里焦距涣散,全然没有了半分生念。
俗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汉子的言语,朱厚熜时信的。
只是,越是相信,胸内却愈是堵的发慌,纵然是有千般言语,一时间竟也是说不出口。
汉子埋下头,“这些年,六冲湾的乡里,入了贱籍的,多的数不过来。活不下去的,只能窜入山林,搏一条生路。
人既然走了,地也没了,便也罢了。可留下来的,本就度日艰难,却还要陪纳,纳了自己的那份粮,还要纳远走流民的那份。
若是再遇着坏年景,转眼便又是卖儿卖女的局面。
你道我石林寨的老幼,都是怎么来的?尔等眼里的十恶不赦之贼,俱是世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民!”
言到此处,汉子抬起头,眼眸里朦胧又浑浊,分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言语又陡然高昂起来,带着几分戾气。
“我本良善,祖传田业为豪奴所夺,老父去讨公道一去不回,好好的家,一朝之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败落了。一怒之下手刃恶奴,远走山林,又何罪之有!”
是啊,家破人亡无处申冤,眼瞧着没了活路,怒而杀人,远遁山林,何罪之有?
朱厚熜怔在当场,便连左近的兴府侍卫,也都沉默下来。
恍惚间,汉子惨笑连连,带血的喉咙里传出一阵豪放又哀婉的声调。
一首淳朴,却又求之难得的民谣。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载。”
下一瞬,汉子挺身而前,脖颈撞在兴府侍卫刀刃之上,气绝而亡。
山坪之上,晚风徐徐,夜莺哀鸣。
山风吹的山林草木簌簌,如泣如诉,好似也在哀唱着那首民谣。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有何载。。。。
。。。
。。。
一首民谣,哀婉惨绝。
整个山坪银窟前,肃然沉静。
朱厚熜望着长歌当哭之后,自缪于刀下的汉子,耳畔全是那句“初日而坐,日入而息”。
脑海里却忍不住的浮出一幕幕卖儿卖女,田耕荒芜的凄惨景象。
他不敢想象,朱家的江山,何曾有了这般的凄惨?
他不敢想象,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尚且如此,西南、山陕之地,又当是何等景象?
无怪乎前朝蒙元的张养浩,诗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一刻,朱厚熜只觉胸中郁结难忍,直欲放声长啸。
喉咙里、胸腔里,却全是酸涩苦意。
长歌当哭。
不知过了多久,黄锦行至朱厚熜身前,脸色仍是难看至极。
这汉子的言语,于朱厚熜而言,是极致的触动,可于他而言,却是体悟至深!
他自幼被净身去势,入了宫中。
虽然如今活的算是自在,可倘若真是有条活路,家里嚼用不缺,谁能忍心将子嗣净了身,送入宫中?
需知,一入宫门,便真真是生离而死别了!
每年,不知有多少小太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黄锦沉着脸,看不出心里在思虑什么,俯身朱厚熜耳侧,“世子爷,奴婢问过了,还活着的这人,乃是咱安陆城东的牙行管事。人人都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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