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
一条算不得多宽广的江河自东而西奔流而去，不曾停顿，不见尽头。
水声潺潺。
溪边修缮的栈道上有一老翁垂钓，他头顶斗笠，蓑衣斑驳老旧，握着那一柄木制鱼竿，浮漂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听得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也不见他回头，只是淡淡道:“来了啊…”
“无妄子。”着儒冠儒衫的来者先是应了一声，而后看着那只随河流沉浮的鱼漂，笑问:
“这里可钓不到鱼，何况莫说饵食，你连鱼钩都没有，怎么钓鱼？”
无妄子这才回头，怀里随意搭着的毛发稀疏的拂尘摇摆，他笑着抖抖鱼竿，道:
“圣人曰:愿者上钩。李守你管的太宽了。”
被世人尊称李师的老儒微微摇头，还是笑:“圣人可没说过这话。”
他走上栈道，望着那奔流而去的河水，缓缓道:“时间长河中，没有生灵孕育，只有沙石沉淀，人生长恨水长东啊…”
无妄子看着也盘溪坐下来的老儒，淡淡道:“世人敬你为李师，这般如此豁达之人，竟也会有这等惭愧乃至愧疚的情绪流露。”
李守长叹一声，终于道:“当年那篡改因果倒置时间的大劫分明是天地之劫，却让老师孤身去抗，我愧对师名啊…”
无妄子瞥了眼这位怅然若失的老儒，嘁声道:“那黑蛇可是合道的荒古妖邪，当年的你，怕是不足为道…”
他稍候了会，见李守尚未应答，便抽杆起身道:“行了，既然你来了，贫道正好去动弹动弹，蓬莱之上已无人能搅乱时间长河，而那蛇神魂俱灭这么久了，还有守的必要么？”
盘溪而坐的老儒并无动静，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了，待至无妄子行出几步，忽然听他道:“人间气运，是谁在垂钓？”
“太多了…”无妄子摇头，“自天钟铸成之后，登神阶再无下界之法，香火神道日益消亡，垂钓气运才是主流。”
“但…若天钟碎了，那则无此忧虑，人皆平等，只是…这蓬莱之上，无法碎开这蛇遗骸显化的钟，唯一的破绽落在凡尘境中，却无人可撼。”
李守再度叹息，道:“不曾想如今还要仰仗老师…实乃我辈之亏欠，无妄子，你近日可有卦算老师？”
“算卦这事太过凶险。”无妄子也摇头，“贫道虽是一块石头，但那位承载着莫大的气运，并非可以随意卦算的。”
李守闭眸片刻，道:“走之前把鱼竿留下。”
————
林不玄的法力一经沉入那柄小剑后便如同行入了一方洞府，眼前整个场景都有一种入梦般玄妙超脱感。
漆黑的周遭环境下，古怪的纂字如同萤火似的在他面前突兀亮起，随后这些符字缓缓律动跳脱，仿佛在指引着他往前方白光处去。
林不玄操纵着灵识随光而去，但依旧保持着十分警惕。
据轻鸾所说，逐鹿是一柄本不该降世在人间的剑，其铸成年代离今久远，且有开天之能，即便在蓬莱能驾驭此剑之人恐怕也寥寥无几。
如今虽算得上集齐了这柄剑，但使其融合还差这关键一步，也就是沟通剑灵。
通俗些说，就是随此剑观之过往，见它所见之事。
这本是不难的，但此剑岁月冗长，历经之事必然凶险无度，且不知其灵心性，极容易在其中迷失。
不过好在林不玄多次入过狐妖幻境，也算是有点儿抗性了吧…
林不玄站在那白光的尽头，缓缓推门进入。
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但那并非是什么红颜，而是烧的滚烫的炉火，如龙般的烈焰翻涌，那碧色的妖异火焰中亮出一点光。
林不玄看着自己将那柄烧的正红的剑取出，右手奋力挥动铁锤，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动。
这是逐鹿剑的诞生吧…近在眉眼的火花和手中铁锤的重量的确极有一种真切感。
而后眼前的光影跳动，破碎的画面快速闪过，才出匣的剑如坠入人间的一场清雨，常断空而去，拂首而归。
剑风清冽，剑意轻快。
伴剑而行在山野间，庙堂上，坊市中，片段转换中，剑锋之下的人们看不清相貌，但从衣着来分，有修士、有官员、有僧侣、有道士。
用剑之人当是个行于江湖快意恩仇的散修，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啊…
或许这柄剑本就是轻鸾自己的剑，但她忘了？要不然怎么会同她一起出现在这凡间？
只不过这些光影的间隙里所有出手都替换成了自己，哪怕途径大江湖海打个照面也不能分辨出用剑之人是谁。
林不玄不由得生出一种我既是此人的感觉，他忙甩甩脑袋定下心念，继续观影。
影像中，有极多人来向执剑人拜师，不过他从未收徒，甚至置之不理，久而久之大多人都撤下山去。
只有一个天天上山对着那块三生石死命练剑的小子，一练练了十数年月，从毛头小孩到而立之年。
不过他剑术的确不行，林不玄旁观都觉得不是这条道的，下意识道:“练什么剑，下山多读点书去。”
似乎执剑人与他想法一般，最终那小子三叩山门下山而去了。
林不玄抱着手臂还想唏嘘呢，却发觉这些所见的缩影片段略过的速度愈发之快，哪怕以林不玄如今问道圆满的修为也无法追及全貌。
而那些光影终于开始减缓，最终停滞在一片黑暗之中，恰如同刚刚将法力浸入剑灵一般，悄无声息且暗无天日。
难不成是通灵失败了？
林不玄想着退去灵识试试，但他才动，手上便传来酸涩感，鼻间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还在幻境里！
但…逐鹿剑呢？
方才所有的影像中，自己虽不是以剑的视角看的，但剑一直在身侧，不会出现这等状况…
林不玄意识到这或许便是逐鹿的最后一剑，也是它粉身碎骨的原因所在，便试图沟通心念尝试召唤那柄剑。
“呛——”的一声，剑声长鸣，但声音听起来朦朦胧胧，仿佛相隔甚远。
林不玄眼中终于见到那久违的天光，他自发遁入云中，脚下是史书上那条足以吞食天地的巨蛇，方才所谓的洞府，只不过在这巨蛇的口中而已。
不过如今这条身盘高峰头顶云肩，遮天蔽日的黑蛇已经满目疮痍，但逐鹿剑上的裂纹也从头至尾，几欲分崩离析。
眼前除却巍峨天地之外，还有那条涓涓流淌的大江，以及江畔散落的羽鳞毛发。
这一战或许是古神兽身陨那一战？
林不玄愕然，这柄剑究竟什么来头？那本史书又是谁撰写的？
也就是如此恍惚之间，那黑蛇如同弹射而来，山峦般的獠牙压来，逐鹿间自发飞出，“呛——啷”一声。
所有光影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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