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住处，”贺廖将手插在绔袋里，别有意味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新剪过的头发，道:“今天来得急，外面夜深又冷……学生往日也常在老师这里借住……”
“你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儿去！”水方双眼泛红，冲过去扬手啪啪扇了贺廖两个耳光。贺廖攫住他瘦怯的手腕，提着他推回言余矜面前，一副不得已的表情。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水方浑身打颤，像头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怒的幼虎。
言余矜用力按住他双肩，他只能恶毒地瞪着贺廖——瘦削的面颊、深凹的眼睛和薄唇，薄情寡义，不知人间有羞——恨不得用眼睛杀死这个人。
以贺廖的能力，在文坛上走到这一步已是强弩之末，如今他只能写些零散的篇章，生怕被人看出端倪，以至对每一篇评论都惶恐不安。
“为何贺廖如今的水平远不如成名之作？”即便稍有此类质疑、好奇、批评，他便日夜辗转难眠。自古文人相轻，文坛即官场，贺廖深谙其中阴谋道理。
他不能忍受名声金钱再一次离他而去。不能忍受他变回那个一无所有，才华贫乏，永无出头之日的少年。
在信里他要言余矜把当初所写，关于那篇小说的随笔、札记给他：“余衿，过去一切是我因嫉妒犯下的错。现在你一定要帮帮我！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真心待我，你这么仁慈，不会见死不救的。我会补偿你，我现在有了钱，结婚算不得什么，我们依然可以在一起，她是个包容的贤妻，决不会反对的。你要我的一切一切我都能够，我知道你我是相爱的……”他简直疯了，甚至追到了上海来。要补偿他，却也要他的手稿。
言余矜曾是他唯一的光，他攫取他，利用他，来逃离黑暗，怎么会轻易放手呢。
言余矜想起那封信，看着面前这个竭力掩饰着焦急惶惑、愤怒羞耻，却还要故作风度的男人，不禁觉得滑稽。
“贺廖，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过去你做的事情，我都忘了。那些字，我也都烧了。你也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身体，还是爱情。”
贺廖一听他把稿子都烧了，再伪装不出任何姿态，额上青筋突起，一把揪住言余矜领子，把他拖到墙边，狠狠抵住。“你烧了？”他笑着又像是哭，语气很狰狞：“那你就再写！正好，我需要什么你就写什么！”
他恨眼前这个男人的平静，恨他说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你这种，满脑龌蹉的老男人，你不要？你当初不要？！你把我留下来，供我读书同进同出，为的不就是让我抱你亲你，和你上床吗？！”
贺廖失控地讽刺他：“你以前是怎么看着这张脸的？你那种痴迷得不得了的样子呢？啊？！你怎么不看了！”
“是的，我过去对你好，目的不单纯。”
“我养你，就是为了玩你。你记住，你只是我的一只哈巴狗，现在我厌了，不要你了。而你呢，”言余矜顿了顿，“没有资格来和我谈条件。”他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力打开他的拳头。
言余矜其实不忍说出这样的话，他并不是要与人斗得两败俱伤的性子。也怜悯贺廖，想他是不懂事，也是曾受了苦所以抵抗不了诱惑。
贺廖怔了片刻，忽然暴怒而起，扬手一拳打在言余矜脸上。出手虽收了力，却还是骨肉相撞一声闷响，连自己也是一震，他见言余矜嘴角渗出血，恍惚地松了手，连着后退几步，低头喘息起来。
言余矜别过脸，抓着围巾下摆敷衍地擦了擦。马路上缓缓停下三辆黑色轿车，车灯打过来，正好晃了他的眼，他举手遮住，眯起眼睛看过去。
水方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下了车，身后还跟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兵，着实吓了一跳。
秦战又是一身戎装，斗篷被风猎猎吹鼓，他抬了抬军帽，露出清冷的眉眼。
“怎么了？”他微蹙了眉问，拿着言余矜的白色手杖，走上前递给他。
问完他看了看这三人，目光定在言余矜的伤和被吹乱的发上，像是难以自禁，言余矜……
于是白手套中抽出手来，取下自己的帽子戴到他头上，垂目道：“乔夫人说你手杖忘拿了，我顺路便送过来。有人闹事吗？”
“我表弟，吵架而已。”言余矜觉出点此举的唐突，却不得不扶着过大的军帽，抬眼回答他。
贺廖却嗤笑一声，揉了揉鼻子，昏黄的灯下，他眼眶深得看不见，神色愈发阴暗，鼻音沉重：“老师，你的情人换得这么快。”
“你想要的，他是不是正拿手呢？”他上下打量了秦战，恶劣地笑道，却没能掩饰自己的哽咽。
言余矜紧攥住帽沿的手青筋毕现，他深吸一口气，对秦战道：“他喝醉了。能否麻烦少帅为他寻个住所安置。言某感激不尽。”
秦战不置可否，垂目审视起言余矜。言余矜看见他年轻的双眼，浓长的眉，比自己还要长的眼睫，黑发被风轻柔地吹起来。哪个文人不爱慕美丽的少年人。当年、如今。贺廖说的没错。言余矜就是满脑子龌蹉，就是充满了目的，就是想，有一个美好的人来爱自己。
秦战带好手套，手腕轻轻一抬，两个同他一般高大的卫兵走上前，沉默地站在贺廖身边，枪微微端到一个没有多少威胁性的高度，示意贺廖上车。
言余矜切迫地想将帽子还给秦战。秦战却没有接，甚至靠近一步，用大拇指轻触了触他青肿的伤口。言余矜感觉到他沉稳的气息，和温和干燥的手茧时，他已经退开。
“闸北和泰堂的药膏，擦三天，”他转过身，淡然道，“记得，你欠我一个人情。”
贺廖没有再来找他，言余矜也不知道他是否已回了北方，只去了封信。
“……你不如依然同我过往建议的那样，多作些社论，聊些政治，于你适合，也好与过去的作品划清界限。你即将有一个新生活了，有许多事，忘了对大家都好。”随信的还有结婚礼物。从无锡定做的窗帘，那家老字号，自从听说他要结婚就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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