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铁分医院，秘密病室。
医院的铁物什往往漆成蛋壳青，以避免白得茫然，但依旧一股锈冷之气。病床上五十多岁的男人，正把玩着新得来的黄金工艺手枪。年纪总先在皮肤上露出马脚，他眼皮下垂形成三角眼，过去的威严便转变为阴沉。目光一把霜刀似的，剜得病房内众人皆不自在。
秦云龙爬上这东三省总司令宝座的路上，少不了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但这种合作，始终是龃龉微妙的。小日本是司马昭过街——他对亲儿子都疑信参半，决计不会信任他们。秦云龙特地从大连高价聘请德国专家，就是为了避开奉天的日本医生。
刘副官担任翻译，德国医生以为手术并不乐观，根据秦云龙特地去协和医院拍回的X光片来看，肿瘤的大小超出预期一半，且与神经紧密接触。这台手术拿到哪儿去做，死亡率都不会低于七成。
秦云龙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连眼都不必眨一下，微微点头，便让刘副官请走一干医务人员。
刘副官不是过去跟着他的旧部下。他年纪大了，喜欢启用没有根基的新人。像这样三十左右，小有才能又正谋事业的，易于拿捏，不会自恃功高，倚老卖老。
旁人一走，秦云龙立刻蜷起身子向痰盂咳了几口浊物，向刘副官摆摆手。
刘副官会意地打开公事皮包，取出水笔誊写的文件，翻到某一页。秦云龙的视神经被肿瘤压迫，看东西就像透过一只万花筒，需得别人来读公文。
“范绍增的女儿，虚岁十七，只在教会女校读了高中……”
秦云龙举手制止：“他三四十个老婆，哪个女儿？”
“母亲是……”刘副官确认了，“十七姨太，演电影出身。”
“戏子而已，无权无势。”秦云龙缠绵病榻，依然穿着草黄色的军衬衫，染黑的发抹了头油，留下齐整的梳齿痕，绝无一刻不郑重以待，也因此愈加令人生惧。
刘副官后颈发凉，不敢多说一个字。换一个，梁家，文人背景秦元帅最不喜欢，无才便是德，再换，“那，上海的乔家呢？”商人。
“乔顾一体，和他结了亲也拔不下一根毛。”
刘副官点头称是，试探出言道：“不等少帅回来……再做决议？”
秦云龙原本许诺秦战，若能办好顾灵辙的事，婚姻上就容他自己做主。可这桩交易才做到一半，大帅就撕毁了合同，而少帅还在千里之外，毫不知情。
秦云龙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玩笑：“和他有什么干系？”秦战的婚姻，和秦战本人，可是没有半毛钱关联。“本来想叫叶知秋过来，考量下南方系资本如何，”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母子两个都是用不上的。”
刘副官原以为秦云龙大病在身，念起旧情，如今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
秦云龙曾有心让袁成毫的女儿同秦战多接触，如若联姻，即可笼络部下，袁成毫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性子，这些年来同他越走越远，甚至风闻有赤化的嫌疑，此人于辽河交接一带颇有声望，自成一派，不好打压。
无奈袁成毫这个十足的女儿奴，还看不上秦战，抻着脖子不怕刀凉地说这事儿没商量，他那女儿若不是嫁个神仙，那就一辈子养成个老姑娘他也愿意。
气得秦云龙急火攻心进了医院，却也因祸得福，查出肿瘤病。
他将沉重的金手枪镇在床头铁柜上，秦战婚事不定，便有诸多变数无法计算。
他几十年愈事韬晦，一张脸修炼得如同冬春季节的北方风沙，什么也看不清。唯有牵扯到叶知秋和秦战，秦云龙才会禁不住怒气外放。仿佛这两人，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笔。这种挫败感将永远使他愤怒、疏离，和柔弱。
他绝不向自己承认付出过哪怕一丁点真爱，便更难以接受这口是心非的真爱被妻子背弃。
离婚时秦云龙不肯放走秦战，叶知秋就算抛别幼子也一定要离开，女人一旦不爱了，比最心狠手辣的政客还无情。
他将秦战，完完全全塑造成秦家的一个物件儿，政治上的一个工具，战场上的一杆枪，来惩罚叶知秋。也警醒自己。
死于情下，堕入爱障。
刘副官见元帅阴晴不定，只能顾而言他：“南京又在催剿匪的事了……”
这也是秦云龙近来牵襟掣肘的要因，“中【】共在东北搞省委的事，不过是在我眼皮下跳将罢了。”他过去留着这方势力，也是为了阴小日本儿、牵制日渐自满的中央，一箭双雕。
不料蚂蚁跳塘了，如此不知深浅，近来在奉天发动好几次工会罢工。引得租界的洋人找他施压，自个儿的资本家们也怨声载道。非常时期，虽然劳役、税捐最后总是落到了工农小市民头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消把这带头煽动的一抓，恩威并施，继续压着便好，压不到弓弦断的那一天，他们早撤走了。
实在与秦战同仇偕行的太少了，这大多的军政文商之士，不都这样想的么。
有时也好奇言余矜怎么口口声声说着理智，却赌咒立誓，破釜沉舟，陪他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出于骨子里任岁月和现实湮灭不了的浪漫理想主义，还是也有一些，一些对秦战本人的，鬼迷心窍？
哪怕只有丝毫呢？小到像火车外迅速掠过的麦芒般的灯点，只要让你觉得你不是这个夜里，孤寂山谷中，茫茫铁轨上，唯一急促闪烁的东西。
“先生喝点什么？”列车的服务员双手夹着餐盘，报上酒水单。
秦战随意开了瓶Haut Brion，知名的波尔多产，列车封闭，他不抽烟，指了指窗外的山谷：“这是哪个县了？”
“快到临……”那服务生未答完便被人接走了话头。
“临城。少帅怎么还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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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加了一段，所以暂时和下一章开头处有重叠，过几天删掉下章开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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