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外，辽中县的小别墅前停下一辆极漂亮的黄铜人力车，装饰着典型苗家的织绣，扑拙的，蓝底子上撒些缺口的白花。牛皮座包了一层棉花、一层羽绒软垫。一个女学生倚在垫子上，娇笑地翻着校报。
“小姐。”
花园的铁艺拱门为她洞开。绀色制服鞋点在地上，一阵风似地旋进了门，“爹！”她径直跑进袁将军的书房。
袁之毫取下挂耳的老花镜片，“急什么急？”
“我听说你要去接大作家啊？”袁菀儿挤到他办公桌前来攀住他手臂。
“你从哪知道的，”袁之毫哼了哼。“况且我们是去接少帅。”
“我昨天翻你文件了。”袁菀儿甜笑道：“可秦战带了个大作家来嘛，你让我跟着去见见呗。”
“好让你在学校用作谈资是吧。”
“是啊！”她倒不隐瞒，“你放心，我就呆在车里决不出去，远远望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袁之毫轻柔地责备，“一群污七八糟的臭男人，你一个女孩子跟去掺合……”
袁菀儿不满地嚷嚷：“我从小骑马射箭哪样不好？若不是爹爹没做上元帅，不然秦战能比得过我？”
“好了好了！”袁之毫制止，“胡说什么？一准是你那群女朋友鼓动你来的。”
他倒猜得错，就是袁小姐炫耀惹出的事儿，不然言余矜的薄名，她还看不入眼呢。
得了袁之毫的妥协，她又回了卧室，翻起校报上一则讽刺秦家的漫画来，那上头秦云龙是个肥胖滑稽作恶多端，前爪压着一袋金子的老狼，秦战就成了只浑身黑黝黝的胖狼崽子。袁菀儿抚掌笑想：作这漫画的一定不晓得，秦战过去就是个胖崽子呢。
作者是个视死如归的，竟署了名字：陈林。
言余矜正在装信。信瓤鼓鼓，正是那天打腹稿的随笔。当然后面的事完全偏离预料，却又挥之不去，春梦留痕似的。
他用竹片挑起浆糊抹在信舌上，过去曾在席上听说，有同僚的浆糊棍是象牙工艺品，彼时四座皆惊，也或许是谬传。比如他言余矜就曾被传成个人体艺术爱好者、又说平日里排场摆过大导致破产，于是依附了军阀。信口胡诌，满城风雨，真相可是他带资上任，去奉天扶贫了。
没有敲门，秦战直截走了进来。言余矜不需抬头就晓得是他，这么不请自来的也只有他的小老板了。面对面不能这样叫，秦战会眉心藏着不满地纠正他：“老板就老板，加什么小字。”
没抬头，言余矜一面翻找东西一面说：“你父亲手术前一天，印一份假报纸给他，未免生了疑窦。介时东北、平津、武汉、重庆、上海的报纸将会同时发表致国民政府与广大同胞的一封信，以总督府名义。”
他将一份誊写过的稿子交予他，“粗略列了几个要点，尚不成熟。我联系的几家报馆，大都是文人背景，评论上对你也会客气些。苏皖一带我就无能无力了……”
言余矜自始至终沉思着：“此事一出，左翼当立即响应，但你万不可落人话柄，须得强调，这不是一次政治事件，是一场救国运动。”
秦战几次要想打断，他依然顾自谋划，抽了一支红墨水笔在地图上画圈。
“秦战，地方上，云南的总督龙云一向与蒋中正貌合神离，有风云之志，又有大义之节。若能得他背书，西南的镇守使们即便不声援你，也绝不会倒向对立。”
“你知道陕西主席吗？”言余矜两手端起一杯春茶，快到江南头道新芽的时节了，但在北方喝，过于奢侈了。他今年是没这个口福，也不知明年、后年呢？
他垂着眼，努嘴吹气，慵懒的眼皮，没休息好的神色。
“孟将军？”秦战答道。
言余矜用茶杯温着手，这才朝他笑了笑，因为天气和精神的缘故，带着他斯文的忧郁，是雨后的梅子，由青绿长成深红，用糖渍压住酸涩。
“听说孟镇老给中央上书几次了，蒋中正视若无睹，还派他照旧围堵红军。他仗打得很难，麾下牺牲弥多，内战又窝火，中国人和中国人你死我活，不是滋味。”
言余矜目光迥然地投到秦战身上：“他最近已经军令有所不受了。这幢西北大佛，你可得抓紧。”
秦战穿着秋季制式的陆军军服，持重不浮的模样，言余矜见了很欣然，觉得他像是预备好了同他刀山火海艰难险阻地蹚过去。极想将人夸上一夸，又担心他骄傲，即便清楚秦战不是忘乎所以那样的人。
他一只手在半空停止，自己收回了趋势，再次转身，拿背向着秦战了：“但他们你是联系不上的，都是做长辈的人物，也晓得你做不了你父亲的主。我想就让你信得过的长辈督军给他们致电，你有人选吗？”
秦战走近一步，像是怕他听不清：“袁之毫人品不错。虽然算不得民族志士，但他女儿很进步，他招架不住她的。”
言余矜颔首，自己去整理桌面上的文纸：“我想你得找一个打字秘书给我，我可没这么多时间花在琐事上面。”
秦战应好，见他指骨都冻红了，做这些又不能戴上手套的。
言余矜用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秦战只能接着讲道：“有个秦老浑，大名秦虎，表面对总督府俯首贴耳，但却一直在走私账，贪军饷，截扣税款。他别有贰心，为人阴滑，此事必须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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