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杖敲在地板上发出梆的一响，像隐隐带了怒意。顾灵辙闻声收起二郎腿，脸上还是窸窣盖着张报纸。言余矜走近了一把扯掉，他才仿佛幽幽醒转过来，“咦？言兄今日怎么肯来我这座小庙？”
言余矜面色不佳，淡淡叱道：“别和我装神弄鬼，起来。”
难得见到他这副姿态，面子里子都不给人了，顾灵辙“啧”了一声，也凝起眉讥讽着，“我这里不是帅府，专供言先生撒泼的。”
他脚尖一指，一种威胁式地示意言余矜坐下。直起身子慢吞吞斟了杯祁红，“言兄要是来劝我出救济金，大可不必——”
言余矜按住他的手，冷笑道，“我也不会同你废那个话。”
“顾老六，”他出其不意地叫了他的排行，“你与秦战、与我立场不同，为那些利益纷争，你怎么玩弄下三滥的把戏我都奉陪到底。”
“但你不能、牵扯到无关之人，”言余矜眼含威慑，“水方是我的亲人，我绝不会让你接近他半步。”
顾灵辙用力挪开他的手，眯了眯眼，“原来为了这件事？”
他故作惊异的口气，“我真心想同他交个朋友，我看他也挺乐意的，你情我愿，还要经过言兄首肯么？”
顾灵辙这个人一贯说得比唱得好听，不去大舞台唱花旦也是可惜了。
“我的公事水方一概不知，在他身上你挖不到什么好处，”言余矜拆穿了他的心思，倾着手腕，一盏红茶从高处尽数流进桌上的名贵兰花中，“六儿，枯木能生花，你也不会有真心。你的真心扶柩那天就一同埋了。”
他微微抬眼，余光扫着顾灵辙，“这是你亲口说的。”
快要十年了，为顾母送灵的队伍长长地从金陵城穿过，路人皆艳羡葬得风光。顾灵辙孝子扶棂，破天荒地对人吐露了一句私话，漫天纷飞的白纸，难辨哀乐的吹唱，他并没有看向言余矜，头上的孝布遮着脸，“再也不会有真心待我的人了，我也不会再……”语声低下去，如同一个少年的孱弱，几乎被世间的杂音吞灭。
母亲扬眉吐气地扶了正，却还没享几年福就撒手而去，留他在这人世独自煎熬。
顾灵辙错在是豆腐坊里出生的少爷，在顾家人看来连毛孔中都散发着豆腥臭。白眼、排挤，巴结、奉承，起起伏伏都经过了，方明白金钱权势才是这龌蹉世界最真切可靠的东西。
这道理究竟那样令人毛骨悚然。
“闭嘴！别以为你很懂我！”顾灵辙猛地站起来，一把揪住了言余矜的领子，磨紧后牙，“言余矜，我最恨你这种自以为是故作聪明的人。”
真心？他从来不是靠真心走到今日的。他是怎么扳倒那些兄弟姨娘，怎样的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又怎么变作如今面目全非的自己，他没有硝烟却杀人如割草的每一场战役——却终于只是言余矜口中一句轻飘飘的否认。“你没有真心。”
他并非真心，他说了假话。
可任谁像他顾灵辙一样活着，都不会相信一个收钱办事的厨子同他有“真情实意”。因而他也不能给出爱与信任，只说欲望，攫取，占有，顾灵辙想要谁，就能得到谁，这是他用真心换来的资本。
为此他可以编织谎言，循循善诱，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如果能将那个人握在掌中，即便交易冰冷，伪装易破，谈笑缠绵只如同游戏一场，但欢喜过，拥有过，有那么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也是有能力去爱的。就很值得。
昙花一现，一生只有一次的动容。
所有虚假、幻灭乃至背叛、仇恨，他都可以落盘食尽，照单全收。他绝不会后悔的。
顾灵辙原本的愤怒一扫而空，他想通了便笑了笑。
再看看言余矜螳臂挡车蚍蜉撼树的姿态，愈觉得兴奋刺激，他走近一步，二人之间几乎狭窄到肌肤相触，言余矜皱眉向后退，顾灵辙则有意低下头，“要不我同他做更亲的朋友？”他一脸揶揄暧昧的神色，呼气般问：“你玩过他了吗？其实我不介意转手货，更有味道——”
言余矜握着手杖一拳挥了过去，希腊式柱子顶着圆球，狠狠砸向顾灵辙眉骨。
顾灵辙止不住趔趄的趋势，一屁股跌到皮沙发上。
他背着手，只用骨节细心碰了碰，“嘶”了一声，觉到表面擦破了皮，里面不必说也青了，到时肿成可笑的独眼瞎。
他从下头睨着言余矜，眼睛充血，鼻腔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过去我还敬你一尺，”他不敢置信地笑了笑，“今日撕破脸皮倒也好，我不必再束手束脚了。”
“这笔账就记在水方头上吧。”他咧开嘴角，露出尖利的犬牙，“我会替你好好疼他的。”
“顾灵辙，你是个疯子。”言余矜披霜带寒，最后看了他一眼，“可惜，遇到了比你更疯的人。秦战不敢杀你，我敢。”他大衣下摆翻鼓，背身而去。
出了饭店，一路走过百货大楼，绸缎庄子，质铺，他没有叫黄包车，只是撑着手杖自虐式地疾走，步子都变了形，终于弓腰瘫在一个街心路灯上喘气。
是他把水方带到这泥淖中来的。带到陌生的北国他乡，却从未体谅水方举目无亲的处境，只一味沉浸在私情公事中。他多么自私，就连不怀好意的顾灵辙都做得比他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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