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风挟裹着花粉的香气吹过，走在后面的夏云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左顾右盼一番，视线又被街边拉糖画的摊子吸引了过去。看着身后那个早已开始窜个子的半大小子，沈祯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说：“阿云，别拖拖拉拉的，和老板娘说好了时间，看看也差不多了。”
“哎呀，急什么，去张老板家吃晚饭，这会离吃饭时间还早呢。”夏云溪丝毫不以为意，吸了吸鼻子，“老板娘那个人，六点钟吃饭，她能让你五点钟就到，你又向来怕失礼，她让你五点钟到，你四点钟就要过去……要我说，我们到了那里，老板娘人都不一定在。”
自打他们在兴记站稳脚跟后，便在距离茶馆不远的兴业里找了一处房子租住，虽说王月娟有些舍不得，但毕竟家中地方局促得很，便三不五时找些借口叫他们回去吃饭，权当是热闹热闹，这一回也不例外。
“早点吃完，晚上没准还能去听陆师叔的晚档。”沈祯说，“他说的是全本《金陵杀马》，我昨天听他说了一折，实在是功力非凡。况且他明面上说前清，实际上含沙射影说的都是眼下的事，上海滩上，也只有他有那么大的胆量。”
“也只有他有那么大的烟瘾，”自打那日与陆友卿红过脸之后，夏云溪便不似沈祯那般对陆友卿客客气气，当即没好气地说，“他鸦片烟一抽，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他挣的那点钱，怕是全都烧在那管烟里了，好好一个响档，还得三天两头找账房扯皮。”
说来也是令人唏嘘，身为上海滩响档，陆友卿挣的那份包银比起他们只会多不会少，却大多扔在了那一杆烟枪里，以至于他们三不五时便能看到陆友卿站在兴记的账房面前，低声下气地求对方预支一点钱救急。“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个办法。说起来，我同他约好了，过几天去他家抄那套《金陵杀马》。到时候，我再同他好好说说。”
“你说有什么用？我吵都和他吵了几次了，他哪里放在心上过。”夏云溪说着说着，便往他身旁凑过来，“我说师兄，你怎么天天像个管家婆似的，谁的事情都要管。我们难得有空，你不是要去这家就是要去那家，来上海这么多日子，我看你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你不是也没什么闲下来的时候？”他轻轻戳了戳夏云溪的额角，“最近不要老是出去玩，在家里避一避，也好练练功课，我看你那把弦子都快积灰了。”
来了上海之后，夏云溪便三不五时借故出去闲逛，起先沈祯还有些担心，但看他每次回来都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不像是去哪里鬼混，便也多少放了些心，只是这位师弟玩性实在太重，他看在眼里，多少也有些恨铁不成钢，免不了时常敲打敲打。听了他的话，夏云溪一口答应下来：“知道，不就是积灰吗……今天就回去擦擦。”
沈祯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正欲说他几句，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茶馆门口，小宁波远远便看见了他们，当即热情地招呼道：“哟，沈先生，夏先生，来啦？”
“来哉，”夏云溪一本正经地说，“宁波老板，快让你们家伙计冲壶碧螺春来……今朝生意怎样？”
被兴记请去之后，小宁波常常以称呼名家响档的口吻将他们戏称为沈先生和夏先生，而夏云溪便也以宁波老板回敬，虽然他们彼此都知道自己离对方所恭维的境地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这样互相叫惯了，倒也颇得其趣，只是被邻里听见了，少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转头便传到王月娟的耳朵里，成为饭桌上的笑谈。
“张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我忙得两脚不沾地……不开玩笑了，你们来得正好，杂货铺的王掌柜让我去拿货，今天一直抽不出身，我出去一趟，阿祯，你帮我招呼一下客人。”
“为什么不叫我……”夏云溪觉得有些委屈，但没等他抱怨，小宁波就走远了，他只得不情不愿地坐到老虎灶后面，用扇子扇起炉火来。见此情形，沈祯忍俊不禁，为了掩饰，忙站到一边假装招呼客人。
“小伙计！冲一壶红茶！”
此时已将近打烊时分，店堂里只有一桌客人，听到吆喝声，他往那边瞥了一眼，四目相对，他顿时吃了一惊，而孙启生的脸上也现出意外之色，看起来，这番不期而遇带给对方的并不是惊喜，而是十成十的尴尬。
那日之后，他与孙启生时不时会在茶馆碰上，对方偶尔会与他攀谈几句，但多数情况下不过只是互相打一声招呼。在大上海，人人都在忙着为生计而发愁，也没有太多的闲暇去管别人的事情，偶尔在心中默默揣测一下对方的情状，已经算是了不得的交情。见他愣在那里，孙启生对面坐着那名呢帽歪戴的客人便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
“你耳朵聋的啊？我叫你去冲茶没有听到啊？”
他顿时反应过来，忙去柜台后面张罗。夏云溪把铜壶从灶台上拿下来，偷偷瞥了那客人一眼，低声说：“包打听。”
想起那客人神色骄横，沈祯连忙以眼神制止，店堂不大，难保对方不会听见。隔着半个店堂，他看到孙启生眉头紧锁，似是有什么天大的难题一般，望着那两人压低了声音交谈的背影，他心中着实有些不安，正欲竖起耳朵听时，却感觉到一只汗津津的爪子搭在了自己肩上，那便是夏云溪了——这样的事情后者是断然不会错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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