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电影院门口寒风阵阵，卷起那落了满地的梧桐叶在路灯下飘飘荡荡。当夏云溪哼着的那首旋律在业已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之后又一次到了尽头，然后又再度从头开始的时候，何明轩终于没好气地开口道：
“差不多可以了，留声机还有跳针的时候呢。”
被他一揶揄，夏云溪只得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嘟哝道：“这不是因为放这首歌的时候好人就赢了嘛……火车被强盗劫持的时候，真是捏了一把汗。”
“你倒还蛮入戏。”他不禁哑然失笑，“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这片子最后是皆大欢喜。”
叫夏云溪过来，他本不指望对方真的爱看那部美国电影，纯粹只是想要找个人陪而已。没想到对方却比他料想得积极得多，虽然看不懂影片中的字幕，却连蒙带猜地把情节看了个大概，当电影进行到高潮的时候，他甚至感受到了夏云溪的紧张。而当片尾曲终于响起，男女主角所坐的火车渐渐消失在镜头里的时候，夏云溪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以至于在散场后许久，还不住地哼着那段片尾曲。
“我又不像你都已经看过了，难道你第一次看的时候也知道最后是皆大欢喜？”夏云溪忍不住反驳道。
身旁散场的客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不少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到电影院来，况且又是维多利亚影戏院这种外侨居多的地方，周遭的一切都令他目不暇接。出口处的长廊里贴了数张电影海报，有中文的，但大多数却是洋文写就，他的视线落在海报上那小胡子男人脸上，夸张的神情分明是要惹人发笑，细看之下却又别有几分忧郁。
“查理·卓别林，”身旁的何明轩轻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语气听起来宛如提及一位故友，“十一月九日……下周六。”
长廊里的人渐渐散去了，唯有售票处旁的小卖部里依然亮着灯，柜台后那容貌慈祥的外国妇人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打烊。想起沈祯让他寻个机会回电影票的礼，他便走上前问那妇人道：“能给我两瓶汽水吗？”
“好的，两角。”
那外国妇人说得一口口音浓重的上海话，收了两角小洋后，她当即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两个玻璃瓶来放在柜台上，利索地用开瓶器取下了盖子。他拿给何明轩一瓶，后者显然有些意外：“为什么要给我买？”
“有来有回嘛，”他拿起剩下的那瓶汽水，“你请了电影票，总得给我个机会回礼。”
何明轩怔了怔，拿过了那瓶汽水，那东西对于他而言过于甜腻，他喝了一口，随后便拿在了手上。看着夏云溪瓶中的汽水没两下就去了一小半，他不禁问道：“你喝得惯？”
“又不是药，有什么喝不惯的。”
夏云溪答得理所当然，倒像是他的问题才是古怪的那个。听着对方用吸管把那瓶汽水喝得一干二净的声音，他终于意识到，或许什么样的问题对于夏云溪来说都不能算是个问题。停车场就在电影院门口，走下台阶之后，他没几步就找到了自己的车，掏出钥匙之际，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兴业里？”
“过了这条马路有十五路电车，十点钟之前上车就可以。”
说罢，夏云溪瞥了一眼电影院外墙上的挂钟，打从何明轩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夏云溪便有着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挂钟的能力。“来的时候也是十五路？”
“是啊，只不过家里没有表，时间掐不准，只好尽量早一点到。”
夏云溪说着，松了松领口的扣子，看着他规规矩矩扣到领口的长衫马褂，何明轩这才注意到那身装束平日里未曾看到过，想来是出门作客才穿的。想到对方方才来得甚至比自己还要早一些，他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触动，仿佛是因为被人重视的喜悦，却又好像不止是那样。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他感觉到门把手摸起来有些潮湿，几丝雨点滴到脖领里，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寒意。
“快下雨了，我带你去车站吧。”
“不用，就几步路……”
夏云溪话音未落，那雨势忽然猛了起来，他未做多想，立刻便钻进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到他发梢上落了几点雨，何明轩下意识地想要替他擦拭，却在将要碰到对方的那一刻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看着他一边用袖子抹着雨水，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完了完了，师兄让我带伞我没理他……这下子要被他凶了。”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何明轩不禁有些好奇：“沈先生……还有凶的时候？”
“当然会，天底下只凶我一个人，对旁人都客客气气的。”夏云溪愤愤不平地答道，“哼，要是哪一天他看不到我了，他就会后悔现在对我这么凶了。”
他从后视镜中看见夏云溪略显幽怨的神情，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顺手把那瓶汽水放到了一旁。夏云溪瞥见了那剩了大半的汽水瓶，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喜欢喝汽水？我看这个还蛮贵的，以为你会喜欢。”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口气中仿佛透露出了几分失落，他一怔，生怕对方误解，急忙解释道：“不是，只是留洋的时候喝腻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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