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着年里，兴记的生意向来火爆，一年忙到头总算得了闲的人们无不争先恐后地涌入这座素有“远东第一游乐场”美誉的销金窟一探究竟。然而对于书场来说却不尽然，虽说也有不期而至的散客玩累了便买张票进来舒舒服服地坐一阵，但平日里惯听折子书的老听客此刻却多涌去了做会书的老牌书场，兴记这样各色游艺兼营的场所反倒是听客减少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如此，没费多少口舌，夏云溪便从售票的老秦那里买了一张位置最好的状元台票。把票递给孙启生的时候，还不忘重复了一遍：“启生哥，你可别忘了，散场了带我们去大菜馆啊。”
“就你话多，他都答应你了，又不会反悔。”
沈祯轻戳了一下他的额角，这位平日里总是温吞水一样的师兄今天却笑得格外开心。想到沈祯这些日子以来胳膊肘向外拐得厉害，他不由得嫌弃起那个导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来，撇了撇嘴道：“不是我话多……你看他穿得那副腔调，哪里像是要去大菜馆的样子？只怕去了也要被拦在外面。”
这话倒也实在不是胡说，孙启生那身打扮不仅看上去与大菜馆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放在兴记来往的客人之中也算是寒酸得很。他向来与车行里那帮兄弟混惯了，也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被夏云溪一提，他才意识到自己那身粗布短衫打扮实在是有些不妥：“没有可换的，这可怎么办？”
“只不过是旧了些，有什么不能去的，”沈祯边说，边顺手替孙启生整了整衣领，“哪怕礼查不让进，俄国菜社总是好去的。”
冻得冰凉的指尖掠过脖颈边，那句安慰的话让他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重又平静下来。在门口检了票之后，他便在场工的指引下坐到了位于第一排的沙发椅上，细细地打量起周围的景象来。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这个传得人耳朵发热的游艺场，不免为那满眼富丽堂皇所震惊，望着那些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纷纷落座，他这才明白那句“不来兴记，枉到大上海”的意思——这样一想，或许他此前竟是枉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
客人三三两两地进来，很快，位于前几排的沙发椅便被坐满了，单只有第一排最中间的几个位置空在那里。屋角的蜡烛燃起，照着书场里的惯例，先生需从位于书场后方的入口处进来，一路与场上的客人谈笑着走到书台上。二人对于这等场面向来驾轻就熟，再加上来得久了，座中有些客人已经与他们混熟了，便也说些俏皮话来取乐，场上一时间热闹得很。虽然已经对这个规矩有所耳闻，孙启生却想不出此时此刻应当和他们聊些什么，只得坐在原地，喝着茶听他们与熟客攀谈。
经过状元台的时候，沈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他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他猜想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好捧捧场，但看见对方的时候，他却不知为何忽然慌了神，急忙把视线挪了开去，搜肠刮肚了许久，却还是半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言归正传，上回说到……”
在他犹犹豫豫的间隙，那二人已经到了台上，看着沈祯端起琵琶正襟危坐的模样，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与机会失之交臂，不由得懊悔不已。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在台上那小先生身上，至于那书中的老师爷如何阅卷如何断案竟是半点也没有听到。场工看时候已经差不多了，便准备关上两旁供客人通行的侧门，正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一个长衫客用力抵住了门，劈手便向那预备关门的场工脸上甩了一耳光：
“关什么门！你懂不懂规矩！”
书场里本就是落根针都能听到，他这一呵斥顿时将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那长衫客虽也是上等人打扮，但举手投足间却俨然一副江湖人的模样，甚至隐隐有几分凶相。场工吃了他这一耳光，却也不敢动怒，只好低声分辩道：“不是，钱经理，这都快开场了……”
“我不是早就叫你给我在这里恭候谭公子吗！人都没来，还开什么场？”
场工被他这一通无明火一凶，也好唯唯诺诺地将门重新拉开放他们进来。孙启生侧过半个身子往入口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方才还横眉竖目的长衫客一转身便换上了谄媚的笑意，向着面前那衣着考究的年轻人说：“状元台的座已经给您留好了，谭公子，您请上座。”
兴记里面的事情，他也听夏云溪提过一二，如今见了这幅阵势，便猜到那就是夏云溪口中的常客钱远文了。只见后者迎着那位被称为“谭公子”的年轻人坐到状元台上，几名随从也跟着纷纷落座，想来状元台那几个空位便是事先为那位谭公子所留的。随从一一坐定了，忽然又有一个打扮得有些脂粉气的男人从入口匆匆进来，见了那坐在当中的年轻人，立刻便嗔怪似地开口道：“谭公子，怎么走得这么快，也不等等人家。”
那句拿腔拿调的话并没有压低音量，分明是不惮让周围的人听到的，更何况孙启生又好巧不巧地坐得近了些，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位谭公子看了对方一眼，皱了皱眉道：“催你的时候就说快要开场了，你偏要做完头发再出门，我以为你不来了，只好先走一步……怎么，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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