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夜幕降临，白日里车水马龙的石库门大宅里喧嚣散尽，只余路口那一棵黄叶飘零的梧桐孑然而立。何明轩看到那一幕，顺手掩上了窗，不料蜷缩在椅子上的何奎却发现了他的举动，开口道：
“不必关了，开着透透气吧。”
打从入秋开始，何奎的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在负责诊疗的法国医生看来，那样的状况已经不适合再坚持保守的治疗方式，然而要说服何奎接受“开膛破肚”却是比登天更难，事情也只能一天一天地拖下去。就连医生建议的住院治疗，也因为何奎的坚持而作罢，用这位“上海大亨”自己的话来说，即便是死，他也不愿死在医院里。何明轩无奈，只得依着他的意思行事，何奎注视着树梢上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残叶，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对站在自己面前的钱远文问道：“远文，这么晚了，你特意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老太爷恕罪，不知道侄少爷也在这里，打扰你们聊家事了。”
说着，钱远文望了何明轩一眼，眼神中有几分刻意讨好的意思。夏云溪的事情过后，何明轩嘴上虽然什么也没说，可每逢碰面之际鲜少给他好脸色看，久而久之，钱远文在面对前者的时候就益发战战兢兢。何奎也深知这一点，当即开口道：“有什么事情，在这里说就是。还是说……这件事不能当着明轩的面？”
“那……那倒没有，”钱远文尴尬地笑了笑，“是秉坤那桩案子的事情，今天我和许大律师见面聊了聊，有些事情，我觉得要向您禀报才是。”
这案子事关何门的江湖地位，而这位上海大亨也十分清楚，自己的侄子在为同门脱罪这种事情上是靠不住的。或许正是因为太过于了解何明轩，在这件事情上，何奎压根就没有让他插手的意思，只是一应交给了钱远文处理。“阿坤那桩案子？我记得已经快要开庭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有什么事情要让你深更半夜亲自来谈的？还是说，出了什么你摆不平的状况？”
“没有的事，老太爷交待的事情，我怎么敢怠慢呢……”钱远文诚惶诚恐地答道，“虽然秉坤不配合，但是许大律师说凭现在的证据，他决计坐不了几年牢。只是……”
“你少吊人胃口，”何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到底是什么事？”
钱远文一怔，定了定神，方才把话说了下去：“有一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秉坤在牢里这几个月，英租界那些人对他客客气气。
范如茂与何门不和是上海滩人尽皆知的事情，也因此，这桩案子一落到英租界手中，何门上下便有不少人猜测范如茂会藉此大作文章。听了钱远文的话，何奎面无表情，手上不断摩挲着放在掌心里的那把茶壶，“你的意思是？”
“我是在想……”钱远文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何奎的脸色，似是在斟酌合适的措辞，“以秉坤的身份，老闸捕房没有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老太爷，依我看，他会不会已经……”
“钱经理不就是想说，他已经把对方想要的口供说出来了？”何明轩冷冷地开口道，“钱经理对付外人的本事，远不如对付自己同门的本事……”
“明轩，”何奎冷冷地打断了他，“我没问你的意思。”
那是何奎罕见地以这样的语气对自己的侄子说话，而那句简短的话也极为见效，被他那样一训斥，何明轩虽然仍旧脸色铁青，却也打住不再继续下去。只听何奎又问道：
“远文，你刚才说阿坤不配合……他是怎么样不配合的？”
“唉，许大律师本想让他积极悔罪，好让英国人从轻发落的，可他却一口咬定那桩事情从头到尾和他没有关系。”一提起此事，钱远文顿时唉声叹气起来，“他坚持说，不仅特使遇刺的事情他毫不知情，就连那个凶手被灭口的事情，他也是被冤枉的。”
“哦？”何奎沉吟了片刻，“他有没有说详细的情况？”
“他说凶手被灭口的时候他在家里，半夜睡不着去了松江。”钱远文回答，“老闸捕房在那张银票上找到了他的指纹，可他说钱不是他给杀手的，怎么粘上指纹的，要问老闸捕房。”
“这种说辞，英国人的法庭是不会采纳的。”何奎摇了摇头，“松江警署拿来的那颗子弹呢？”
“他说这件事更要问老闸捕房，只有他们清楚子弹是什么时候调包的。”
“他想把污水泼给老闸捕房吗……”何奎长出了一口气，手上不住地摩挲起那把茶壶来，“我本以为他是个聪明人，可他终究是不懂那些英国佬的深浅……你有没有同他谈过，他为什么要坚持那种说辞？”
“这……”钱远文支支吾吾地推脱道，“老太爷，您也知道他那个脾气，我在他面前实在是……”
看着钱远文略带谄媚的神色，何奎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再度摇了摇头道：“我猜你从他嘴里也是问不出什么话的，罢了，阿仁与他多少还算有点交情，我让阿仁和他去谈吧。”
“老太爷说得对，这话让仁叔去说来得好，”钱远文诺诺附和道，“对了，老太爷，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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