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天盛三十一年，今上元帝姬蘅，励精图治，登基三十年来无日懈怠，重用白宸傅婴等能臣，对内大刀阔斧改税法革土地，广开科举重整吏治；对外厉兵秣马收复失地，北部戎狄称臣，南疆后梁让玺……大盛由此得以中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早朝上又有人谏议陛下，如此功绩，足以前往泰山封禅，姬蘅颇有所意动，谦词几句，便想应允下来。
丞相白宸却执着笏板，站出来，道：“此时封禅，不可。”
白宸已年近耳顺，昔日翩翩少年如今不再复见，满头青丝变了华发，英俊容貌业已衰弛，话说得用力一些，都要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
毕竟是已经老了。
只是他身形清矍，骨相萧萧而立，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孤傲风骨。
白宸列了数项不可的理由，将姬蘅堵得无话可说，铁青着脸一挥手，朝会不欢而散。
白宸徒步走向宫门口的车驾，束稚已在车前等着他，见他出来，便将手中的披风抖开，给他仔细披上系好。
束稚如今也老了，不再灵动活泼，那股眼高于顶的傲气随着脊背不可避免地佝偻下去，也已经不见踪影，成了一个只晓得唠叨的老头子：“大人也该注意一些，如今虽是入了春，到底寒意未尽，大人前些日刚病过一场，不可再大意了。”
白宸并不说话，他的嘴角下拉，唇边留下一道很深的沟壑，他似乎已经很久没笑过，总是一副不近人情的冷肃模样，散发出一种沉沉的死气，仿佛他的肉体还在这里，灵魂却早已不知归去到哪里。
车子行在御街上，白宸一只手撑着额头，靠在小几上打盹，经过了玉带桥，渐渐地外面吵闹起来，仍然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繁华热闹。
或许是被吵到的缘故，他睡得不好，但是并不做梦，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他想梦到的，这么多年，一次也不肯入他梦中。
被束稚叫醒的时候，车外叫卖声响，春光正浓，岸边柳枝千条万条，倒垂水中，树下有锦衣玉带的郎君打马而过。
白宸有些恍惚，那一刻记忆回溯，停留在很多年前的一刻。
他喉咙里发痒，想要唤一个人的名字，但是那个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滚不出来，沉甸甸地又落回腹中。
白宸还住在侧帽巷最深的那处院子里，姬蘅曾赐给他一座朱雀大街上的高大宅邸，但只是空着，每日下朝，白宸仍然只回这处院落，别人问他，他说舍不得这院子的一树梨花，开花时如雪簌簌，非常地美。
推开院门，梨花从枝头飘离，落在了白宸的白发上。今岁的梨花开得格外地早，仿佛知道时间珍贵，急切追赶似的，一刻也等不急，昨夜还是满树的骨朵，一夜之后都开了。
束稚怀念道：“望郡的琼罗花，也是时候要开了。”
隔了很久，白宸道：“是啊。”
回到家中，仍有公文等着白宸。白宸当年逼宫造反，却一手立了姬蘅为帝，天下都以为他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是想手握一个傀儡，执掌大权。可是白宸一路辅佐今上，文治武功，殚精竭虑，在姬蘅上位三年之后又还政于帝，拱手让权，令天下哗然，也让史官不知如何下笔。
只是君臣多年戮力，终于创下现今大好图景，外无忧内无患，姬蘅已再无忌惮，君臣之间便也到了该分崩离析的时候。
三更已敲了两遍，烛芯剪过数次，白宸才放下笔，他将明日上朝要用的收在一侧，又将已批过未批过的急件要件分门别类，才准备吹灯歇息。
这时候窗外大约是起了风，吹得院内树枝摇摆，哗啦哗啦，烛影在晃动，映出窗上暧昧剪影。
白宸看着窗上不停晃动的影子，突然僵硬起来，他死死盯着窗外的那个影子，仿佛是想透过这一扇纸，看穿窗外的那个人。
他一步一步，踉跄地往窗户走过去，他的心跳得很快，好像年轻时候那样，每次见到那个人，都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地激动起来。
他要推开那扇窗，他想那个人终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狠心，这么多年了，一次都不肯来见他。
他已经要走到窗户了，一阵风过，烛火熄灭。
他推开窗，外面除了摇摆的树枝，什么也没有。
隔日束稚进来，看见满屋大开的窗子，白宸穿着单衣坐在窗前，他神色呆滞恍惚，已经是老得很的人了，红着眼眶的样子，却仿佛十分地伤心委屈，又说不出口来。
白宸很快又病倒了，太医急急赶来，责备束稚放纵白宸贪凉，吹了一夜的风，他已是老骨头一把，受不起这样的罪了。
缓了一日一夜，白宸才清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姬蘅坐在他床前。
姬蘅同他父亲长得很像，一些小动作也是一脉相承地相似，白宸有时见他，都会觉得恍惚，看着姬蘅也在一点点老去，也会想象那个人老去的时候，皱纹一点点攀上眼角的时候，是不是也这般模样，可又觉得，那个人该是更温柔一些的罢。
但他看不见那个人老去的模样了。
姬蘅冷眼看他，道：“丞相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也学顽劣少年人一样，贪凉生病呢？”
白宸道：“让陛下见笑了。”
“前些日朕又收到一叠的弹劾，说丞相居功自重，延揽门客，意图不轨，”姬蘅顿一顿，道，“如此无稽之谈，朕都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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