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赌场的几年里，我一直有种矛盾的心态：一方面，我是处心积虑要来这里工作，干的算心应手，也觉着过得不错；另一方面，我又不时会想，自己念了十六年书，好坏也有个本科学历，难道真的就这样，二十年，三十年地在这里工作下去吗？
我找不到答案，就想知道别人的想法。当初在网上搜资料时，我看到有人提到，写了《伤痕》的卢新华曾在美国赌场发牌，荷官职位一开，不少大学生争相应聘，很多人在进赌场前曾当过会计，做过老师……还有人说，“两夫妻都成为dealer，那几乎一辈子都会留在赌场里。因为工作稳定，生活悠闲，衣食无忧。所谓过日子，夫复何求。”——可这些还不够，我想知道更细节，更真实的想法。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我母校比较培养不思进取，得过且过的人才（并不是，是我自己得过且过，不思进取），我在赌场里遇到了好几个同校学长，其中一个只比我大一届。某次聊起大家在国内外的不同工作时，他随口说，“我们这种算什么。这里还有人从前是造火箭的呢。”
我说那是谁？他说是艾瑞克。我说哪个艾瑞克。他说，就是那个扑克荷官艾瑞克，你常和人家换班的那个，可别说你不记得他了。我记得他，我只是没想到我们在说的人就是他。
艾瑞克是个说四十可以，说六十也可以的中年男人。他比我早进赌场一年，平时在牌桌上也好，在休息室也好，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很少跟人交流。我不喜欢发扑克，常常拿着自己的扑克班和他换桌游班。他总是很乐意地就跟我换了。除了这点交集外，他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荷官，每天老老实实上班，安安静静发牌，既没有特别出色，也不会招人不满。
当我听说他曾经造过火箭时，第一反应是“生活大爆炸”里的一集，谢耳朵，莱纳德几个人搞抢答赛，最后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说出了正确答案。原来那老头是个前苏联的科学家。我心想，难道是终于被我遇到传说中的藏龙卧虎了？
不久后的一个班次上，我监管了艾瑞克的牌桌。我找了个桌上没人的机会，从“你在国内是干什么的”开场，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真的聊起来了，他倒不像平时那样沉默，说自己是T大数学系毕业的（我听到“数学系”三字顿时肃然起敬），后来进了一个研究所工作。我当时确认了一下，“听说你以前是造火箭的，是真的吗？”他说是啊，我是属于“~!@#$%^”部门的。
我瞪眼看着他，觉得那个“~!@#$%^部门”和我贫瘠知识范围内的“发动机”，“点火”，“脱离”相去很远。我说，“那是什么？”
他说，“就是通过ABC，把DEFG信息传输到HIJKL。”
我：“!@#$%^^…………？？？”
我们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最后他说，你看过春晚没有？
我说很久以前看过。
他说从前，有时春晚会念贺词，“从某某号火箭发来的消息，庆祝鸡年大吉”，这样。我就是做发贺电那个部份的。”
我想了想，觉得虽然听起来没造发动机那么高大上，但也很有技术含量的样子，就继续问他，“那你也算有专业背景啊，怎么不找专业工作，反倒来这里发牌？”
艾瑞克说我找过的，以前发出去的简历，来联系的都是美国公司。可是英语不行，一到电话面试就被刷了。
我稍微想了一下，如果是特别了不得的人才的话，就算英语不行，大概也是没关系的。不过艾瑞克虽然没到那个地步，但数学系，参加过火箭项目（虽然看起来是其中不太关键的部分），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得了。
艾瑞克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继续说，“我以前在研究所做组长，有些小项目都是可以签字的，但后来去美国交流，也是因为英语差，只能写程序，没法做更多了。
他很平常地说着这些，我听了倒觉得可惜，说要不你去读个语言班把英语搞上去，再投简历，不就能找到专业工作了么？不然你这经验和背景，多可惜。
他摇头说也没什么可惜，现在技术更新快，当初学过的和做过的，现在也早就过时了。自己年纪不小了，学新东西太累。在国内时就是因为压力大，加上后来研究所结构调整，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要改成合同制，所以才决定移民的。
我问，“那你觉得现在好不好呢？”
他说，“有好也有不好。”
我问，“好的是什么？”
他说，“我现在上班发发牌，老婆再做个兼职，两个人努努力，稍微省一点，就可以买别墅了。这边也挺稳定的，工资不错，也没心事，不是挺好的？”
我说，“那不好的是什么？”
他说，“不好就是发二十一点时要站着。我腰有老毛病，不能一直站，所以才去申请做扑克荷官。发扑克能坐着，就没问题。现在我还有些班是要站着的，不过再等两年，等我年资上去了，就可以一直坐着发扑克了。”
这时有客人过来，要求开新牌，我们停止了聊天。我看着艾瑞克换牌和招呼客人，心想，他是有专业知识和经验的，如果他愿意辛苦一点，努力一点，或许还可以继续从事自己领域的工作。但他选了另一条路，在这条路上，他对工作最大的要求，就是能坐着发牌。
我现在写下这些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可惜，忍不住要想，赌场可能真的藏龙卧虎，但这个龙，只怕已经不是吁气成云的龙，这个虎，大概也不是嗷啸山林的虎了。可是我不知道，人生不过几十年，像这样没有压力也没有动力，没有追求也没有心事地过一辈子，是不是真的也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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