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媒体都会爆出各种“赌场洗钱”新闻，批评哪些赌场反洗钱不力，要求政府层层追责。而我所在的赌场，也每年都是被点名批评的对象。在最近的一次反洗钱执法中，连我们一位客户总监都因为涉嫌违反“反洗钱条例”，而被吊销了注册牌照。
在赌场中，所有的新晋主管都会接受反洗钱培训，教我们去观察，什么样的人有洗钱嫌疑，和如何防止他们把“黑钱”洗白。
最常见的赌场洗钱流程是这样的：有人带了十万（来历不明的）现金进赌场，买了十万刀筹码。他拿出其中的一百刀筹码开始玩，半小时后赢了一百刀。那么，现在他所有的筹码就是十万零一百。那人带着这些筹码去收银，要求开一张十万零一百的支票。如果收银开给他了，这钱就算洗白了，变成了一笔有来历的钱——来历就是赌场赢钱收入。所以赌场的原则是，只能给赢的钱开支票，就以上这种情况，收银只能给那人开一张100刀的支票。
主管的职责之一就是盯紧那些大玩家，记下他们总共赢了多少钱，然后汇报给经理和收银。收银会以该记录为准，给玩家开赢钱支票。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那些玩家有脚，会在各个桌子间跑。他们有手，会把筹码放进口袋或包里。他们还有很多人，经常看到哪里的牌好，就蜂拥而上地玩几手，跟着一哄而散，又看到另一个桌上的牌好，再一窝蜂地跑过去……有时一副好牌，十几手长庄，桌前坐着**个，桌后站着四五个人。台面上押的都是几千几万的大额筹码，连哪个筹码是谁放的都不知道。最后还要分清谁到底赢了多少钱，就变成了对主管的一个巨大考验。
贵宾厅里曾有个主管是个伊朗姑娘。她长得很好看，头发多而鬈，密密的睫毛圈出橄榄型的眼睛，做事也尤其认真。按规定，我们必须记录500刀，1000刀，5000刀，三类大额筹码的进出。我和有些主管遇到忙不过来时，就会偷工减料，只关注1000和5000的筹码，至于500刀这样的小钱（？）基本不看。多了少了，自己凭印象写个“灰衣男子赢走两个500刀”来蒙混过关。但那伊朗姑娘从不这样，我每次去交接班，都看到她的记录表上写得密密麻麻。某位客人五分钟前赢了一个500筹码，五分钟后输了一个500筹码，这种我会直接两相抵消，省略不写的情况，她都会一笔笔记得清清楚楚。
当然，她的做法才是正确和符合规定的，可是遇到一旦遇上人多手杂，大额筹码进出飞快的赌桌，这样做无异于给自己施加太多的压力。
有一次，那姑娘在贵宾厅监管两张赌桌。两边各自都有七八个大客户，筹码进出全是上万计——被客人攥手里的，放口袋里的，从外面传进传出的……一个人根本顾不过来两头。那天贵宾厅也是真的忙，其他主管各自都有客人，谁也没空去帮她。她只能自己在那里拼命地记，拼命地写，忙了五个多小时。
最后VIP经理留意到了那边的情形，过去问她，“你这里还好吧？”他不问还好，一问，那姑娘当场崩溃了，哭着说我好不好你看不到吗！我们几个附近的主管都惊得转头看她。经理也懵了，手足无措地安慰了几句，才想起来打电话叫人过来替她的位置。
第二天我小心翼翼地去问她有没有事。她说没事，只是当时压力太大了，被换下来后在办公室哭了一个多小时，哭完就下班了。但是，她很坚决地说，我以后再也，再也不上楼了。她真的没再进过贵宾厅，医生开了证明，证明那里的工作对她来说压力太大。
后来我们几个在楼上常驻的主管都拿这事取笑经理，说你得对我们好点儿，要不然我们哪天一哭，你立马又少几个能上来干活的。
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有个香港主管就说，只要一张桌上有四个以上的大客人，他就放弃去盯那些人的输赢了。我问他，要是经理问你要确切记录呢，怎么办？他说那就让经理自己来试试啊看他能不能搞定——经理也没办法搞定，所以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要大家尽力而为。
我是个不学好的，上楼没多久就学会了偷工减料。一旦桌上玩家一多，就主动去向经理报告，“老大，你看这个……我得编数字了。”经理也很无奈，只能说你编吧，只要最后帐能做平就行。但在我离开后的一年里，反洗钱力度加大，编数字已经越来越不可行了，如果被查到登记数额和实际数额不符，主管是要被开警告信的。
为了反洗钱，博彩局除了在赌场内加大监管力度，在赌场外也一直盯着那些大玩家，不时请人过去喝茶谈话，或者发条不许他们赌博的禁令。有些客人也很神的，会带着翻译，主动去跟博彩局交涉解释，想法设法把之前的禁令取消或缩短。
有位姓冯的客人曾是赌场一霸。原本我们的规定是每位客人最多包两张桌，但因为他每次都是八十万以上筹码起玩，所以给他开了特例，一个人可以包三张桌。他最中意一个圆脸的姑娘发牌，所以那姑娘只要一上班，肯定就在他的包桌前候着。这些都还算正常，但他一旦赢得兴起，只要他不点头，发牌的荷官就不能休息不能下班，这个就过界了。但为了迎合客人，经理也只能让那姑娘连续加班，趁着冯老板吃饭，或者在他离开后，再补足她的休息。只要给足加班费，强制加班是劳动法允许的，但到时间不让休息肯定违反了员工手册，只能说是钱可通神了。
后来有一段时间，冯老板不幸被博彩局盯上了，不许他继续赌博。但博彩局不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也不能禁止他进赌场。于是冯老板想了个办法，每次都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由朋友去换钱下注，冲锋陷阵。他自己不碰筹码，只坐在旁边指点江山。
他这样玩了几天，博彩局反应过来了，又把他找去谈话，进而禁止他在桌边指指点点，也不能对着下注的人说话。
但即使是这样的规定也挡不住一颗执着于赌博的心。监督部门是靠赌场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进行监控的，而摄像头只能看到动作，却不能听到声音。所以我再次看到冯先生的时，他正坐在桌前，双手撑在鼻子上，遮着嘴，压低声音跟旁边人说，“打这个，打！我**叫你打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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