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早, 顾曦睡得正酣, 睡梦中只听帐外一声长号，闷着被子刚想要再睡, 却给合卺又吵又推将他唤了起来。
主仆二人走出帐子，只见帐外的雪已积到半膝, 衰草尽覆，乐陵原满是素洁之色。遥遥望去，地远天低，风瑟晨霜, 寒逼四野, 万里苍茫。顾曦红衣金带, 围着雪白的狐氅漫步而出, 好似一株九阙琼林中凌寒独绽的红梅。
霜塑萧影，雪渡冰心, 凛然殊色，翩然若神。
帐外的秦军黑甲卫看见他出来, 都不由愣了愣, 继而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拦。
将军说守好营帐, 似乎……没说不许他出来溜达。
顾曦手里握着神月昨夜留下的小玉壶, 随手挑了一个黑甲卫扬眉问道：“有酒么？”
他声若磬音微起，朗中含清。西北汉子大都粗野旷达, 声如洪钟, 哪里见过生得如他这般风姿轩然的公子, 简直比西北的姑娘还要精致细嫩，不由都看呆了眼。胆子大的红着脸回道：“对……对不住公子，咱们军中禁酒。”
“我呸！”顾曦道：“看不出苻坚这家伙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他昨儿还拿着酒囊探我呢！”
那黑甲卫回道：“将军怕公子冷，特意拿给公子的，他自己并没有喝。”
“瞧不出你们将军还挺体贴。”顾曦说着掏掏耳朵道：“声音还挺大，你叫什么？”
“小的梁平。”那汉子答道。
顾曦笑道：“梁平是罢，我问你，这一大早的吆喝什么呢？”
梁平道：“长号敌袭示警，短号追击逃兵。”
“那长短号呢？”
“既有敌袭，又有潜逃。”他站得恁直回道。
“这么凶险？”顾曦的俊眉弯了弯：“那你们不去帮忙，戳在这里作甚？”
黑甲卫齐声道：“保护公子！”
顾曦闻言心中好笑，昨日裴台月出帐无一人发觉，十一挖地道也无一个吭声，他要是靠他们保护，恐怕早就呜呼哀哉了，还保护？不由莞尔问道：“你们之前都在哪儿啊，都当兵多少年了？”
梁平道：“我等一直追随将军，我已入伍九年了！”
“我八年。”
“五年！”……一群人见顾曦斯文柔和，便七嘴八舌答道。
“这年头当兵三年死半成，看不出，你们这都算老兵油子了。”顾曦微微一笑，突然脸一沉骂道：“我说你们将军带的兵可真够蠢的！你们一个个的混了八九年还只是个小小的黑甲卫！”
黑甲卫闻言脸色俱是一沉。梁平道：“公子，黑甲卫是世子亲兵，不是一般小卒。”
顾曦一脸恨铁不成钢道：“我说你蠢你还喘上了！我来问你，你这不一般的黑甲卫，军衔是什么？军饷几何啊？”
“……”
“不好意思说了罢？”顾曦道：“军衔比一般小卒高半级，等于没有！每月的饷银倒是比人多五钱，一年就是六两。所以，在场诸位每年为了这六两银子，为你们将军肝脑涂地，舍生忘死，还颇觉自豪，诸位这份情操顾某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众人经他这一说，好像……真的是这样。
梁平道：“可……将军平日待我们也不薄啊！每逢大胜，赏赐颇丰。”
“这不废话么？若不是你们，凭你们将军自己能打胜仗么？更何况……”，顾曦左右瞥了瞥，声音突然压低道：“你们将军在的时候，你们是亲卫，高高在上；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可没有咒你们将军！可是沙场嘛，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这谁说得准儿呢？万一他一个不小心马失前蹄一命呜呼了，你们当然是与主同死，壮烈英勇了。请问诸位家眷凭着你们那区区六两银子如何度日呢？”
“……”众人听得默不作声。当此战乱之际，生民百不存一，唯有家中有军伍者可勉强度日。寻常军卒，哪里有那许多吐胆报国之心，拯救苍生之志，不过为了一家老小能活下去而已。
半晌，梁平低声问道：“那……”他说着望了眼左右，续道：“那公子说我们该怎么办？”
顾曦眼尾轻挑，含笑道：“我问你们，你们平日的军功都是怎么得来的？”
梁平迟疑了下道：“这……自然将军让咱们做什么，做得好才有军功。”
顾曦闻言猛咳了数声，低哼道：“我现在都想让楚屈云赶紧降了你们将军得了。我只当这天底下生他一个蠢人老天爷已经是不开眼了，想不到苻坚更有真的，竟养了一群！”他说着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我说你们至少也该为自己寻个出路啊。”
“那……有什么出路？”众人求教道。
“譬如……”顾曦眼睛一眨：“譬如现在，你说你们保护我能有什么功劳？有个差池还会被降罪。这抗敌与追逃兵可就不一样了，杀一个有赏，抓一个算功，看诸位是想挂着身上的低阶军衔来日英勇就义呢，还是预备七老八十一文不名的卸甲归田？”
“我……我们……”
“我们什么啊我们，功劳是要靠自己争取的，难道你一觉醒来，老天会赐个大将军给你做么？”顾曦的话极富感染力，说得众人心中蠢蠢欲动。
“可……”梁平还算比较理智，犹豫道：“将军命我等保护公子，若我们去抗敌，这擅离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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