揆敬侯府的门头很气派，章台凤阙一样的气派。然而内里却是简朴得不像样子，三进三出的屋宅里连件上得了台面的摆设都没有，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无奈侯爷自个儿甘作扶不上墙的烂泥，天恩浩荡转眼也就成了后院库房里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
用侯爷自己的话说：“本侯在外是领兵打仗的，过惯了凉水就糠咽菜的日子，这种天降的富贵砸到本侯头上，实在糟踏了！”
然而少有人知道，公认“华而不实”的揆敬侯府中有一间房却是个例外。
听府里做了十几年工的老管家说，侯爷当年自关外归来，便将东厢日照最充沛的屋子拾掇了，亲力亲为地张罗三月有余，从屋内陈设到壁上字画，无一不是费心挑选过的。可他转身就给房间落了锁，这么多年一直任由屋子空置。
只一次，唐斐架不住吕副将的软磨硬泡，勉强放他进去了。没想到那“驴球”性子粗野，口里啧啧称奇，手上也是一点没闲着。唐斐看在眼里，心疼得直跌脚，那么洒脱一人，头回和手下副将斤斤计较起来。
“你轻点放，这方绿洮石砚是本侯好容易搜罗来的，他只用得惯这个。还有那羊脂玉瓶，留着盛槐花嫩条的，仔细摔了......”
侯爷从来不是附庸风雅之人。吕裘一面将晶莹剔透台提到耳边敲了几声听响，一面半是疑惑半是调笑地打趣道：“侯爷这是瞧上了谁家姑娘，连聘礼都早早地备下了？”
他无意的三言两语，却使唐斐心头顿时空了空。
“你懂个屁。”侯爷云淡风轻地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赶人出去。锁上屋子前，唐斐忍不住又惘惘地满屋子打量一圈，清亮的眸中隐约浮上了朦胧哀色，眷恋里夹杂着遗恨与失落。
再往后，吕裘眼中侯府唯一能住人的那间房，却是再也没有住进过人。直到几天前，当侯爷发话要将那蒯国质子挪进这间屋子安置时，吕裘惊得险些没咬了自己的舌头。
“替本侯好好医治他，别落下什么旧伤来。”唐斐沉声叮嘱着跟前的御医，目光却牢牢地黏在江予珩身上。
床榻上的人仍旧昏迷不醒，太医颤颤巍巍地替他退下外衫，那人从喉间溢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显是痛极了。
唐斐顿时被这声轻呼揪紧了心，“老大人，您手上轻点，珩儿他.....最怕疼的......”
太医讶异于侯爷话里的哽咽，手上动作丝毫不敢怠慢：“金吾卫对待犯人，个个都是有些手段的。当时看不要紧，再过两天化了脓，只怕就难救了。”
血腥味登时溢满了整个房间。吕副将下意识地掩住口鼻，蹙着眉头暗忖道，“王上这是铁了心地要置他于死地啊……”
唐斐已经全然听不见太医的话，隔着薄薄的中衣，他被那副嶙峋瘦骨上歪七扭八的骇人伤痕一下子攫紧了心。
“他怎么能吃得住这些？”
还记得那日，他与蒯国质子的初见，是在金銮殿外的石阶上。
揆敬侯劳军归来，一身甲胄来不及卸下，便得鄢王入宫召见的旨意。他随传旨的内监从大军营帐径直到了殿门外，却被正在当差的金吾卫大统领拦下了。
“还请侯爷殿外稍候，王上这会正动气，仔细牵累了您。”
唐斐眉头一皱，压低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嗐，不是什么大事。蒯国前几日刚送了质子入鄢，王上大约是一见他，便想起了老主子意外身故的事。这不，刚刚下令当众施以鞭刑，三十鞭呢，打完还不得残废了.....”
唐斐闻言，不由得轻叱道：“胡闹！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滥施刑罚？”
大统领无奈地长吁了一声，“咱们这位新君，刚一即位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往后怕也不是好相与的，侯爷还是谨言慎行吧。”
唐斐尚未来得及答话，大殿的门霍然敞开了。
江予珩被两名金吾卫一左一右扯住胳膊拖出金銮殿，在他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绯色，并不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龙涎香的甜腻完美地掩饰了。
生生挨了三十道戒鞭，他身上那件质地粗糙的深衣早就被淋漓鲜血浸透，稀烂的布条与皮肉粘连在一起，狼藉一片。
唐斐眼力好，相隔几米远，便清楚地看见那质子肩上、胸上到处是横七纵八的伤口，四周血迹业已凝涸，渐渐显出了黑紫色的瘀斑。蓬乱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纤长的脖颈无力地低垂着。
直到人近了，唐斐定睛看清了那质子的脸，扑面而来的熟悉感竟迫得他连呼吸也乱了方寸。
“怎，怎么会？”
唐斐的记性明明不算太好，过了十二年却还是能在脑海里将那人的轮廓勾勒得栩栩如生。这匆匆间的一瞥，犹如惊雷在脑海里轰地炸响：他的珩儿，死，而复生了。
“侯爷，侯爷？您怎么了，王上还在里头等着呢！”
唐斐一把扯住大统领的小臂，铠甲坚硬，硌得手背青筋暴起，可他却恍若未觉。
“你们要把他带去哪？！”
大统领苦笑，一些话实在难以启齿。
像这种近乎国破家亡，才被母国草草送来为质的人，说不好听些，便与弃子无异。一旦踏上邺城的地界，生死由不得他做主，去哪自然也是鄢王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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