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很快如约而至。
棨康元年，大于正一品南尚书、辅政大臣庆阳公骆枢，亲率谒者并随行侍从累十八人，先一步到了邺城外，车骑辎重则紧随其后。放眼望去，马如游龙、济济跄跄，好不气派。
新封了一等公爵位的武安君钟丞奉旨，正冠肃服代鄢王埽除出迎。
他是第一次领这样的差事，心下忐忑得不行。直到大于谒者将束帛加璧捧至跟前，连唱三遍“恭请鄢君受礼”时，钟大人方如梦初醒地伸手去接。
掌心起了一层薄汗，坚滑的玉石几欲跌手。钟丞快走了几步，将聘礼递给帷宫中的礼部官吏，回身时趁人不备，悄没声地把手缩进宽袖中，生怕被人瞧见他微微发颤的指尖。
“鄢王已在宫中设下喧鼓礼，特为贵使接风洗尘。明日巳初，王上将与贵使会于城南伉池，以答国君厚谊。”
依着会盟的规矩，这时该是随行谒者上前行拜礼，再由东道国职官将君王的赏赐之物颁予来使，如此便算完了。
谁知，一直端坐步舆之上的庆阳公却忽然举步下除，欲亲自与武安君行九拜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钟丞见状脑中一阵嗡鸣，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根。
“老大人，您这样于礼法不合，传扬出去，只怕叫人非议我鄢国不敬来使…..万不可如此，快快请起。”
若说对官场营生的练达程度，钟丞犹如一截实心的山药，自然比不上庆阳公这只老狐狸的九曲回肠。骆枢哪里会纡尊降贵地真同他行礼，不过是欲取先予地做足恭敬的姿态，还不等钟大人使力，一双手便牢牢攀着他的肘侧，顺势直起了膝弯。
“早就听闻鄢国新晋的武安君才学兼优，堪称后辈中的翘楚。今日得见，才知道六国间的传言也不都是夸大其词嘛！”
庆阳公本人和钟丞的想象似乎出入不小。
他以为大于朝堂的显赫人物该是不苟言笑、威仪甚都，一看就不好相与的。然而眼前这个一团和气的小老头，却是天生了一副笑模样，微微臃肿的身材不仅显得富态，且使他看上去更为观之可亲。
骆枢殷勤地夸了几句，难免有文过其辞的嫌疑，钟大人的面皮顿时涨得更加通红。
鄢王已经在宫中等候，金吾卫接过了使团的护卫职责，两队擐甲持戈的兵士训练有素地列在队伍前排，护送着骆枢一行浩浩荡荡地往王宫方向去了。
途径方道院时，钟丞委婉含蓄地向庆阳公提起，城南驿站那头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缘故，一时半会不能再住人了，只好委屈贵使在方道院暂且迁就几日。
他想了想，有点刻意地补充道：“当秭学宫从前兴盛时，这方道院便是士子学儒辩论古今的地方。闻听老大人数十年前曾与我朝李丞相一同在此求学，说起来今日也算故地重游了。”
将大于使团安置在方道院的主意，最初还是唐斐先提出的。
此地距离金吾卫的官邸不过相隔几条巷子，以往鼎盛时，满邺城、乃至整个鄢国的名士鸿儒皆慕名而来，端的是门庭若市、举袖如云。如今虽没落了，里头的屋宇陈设一应都显得豪奢，倒也省去了重新整饬的麻烦。
另则，就像钟丞所说的，庆阳公与当秭学宫有过不解的渊源。少年时的峥嵘意气如今想来，多多少少能勾起人的一点怀昔之情。
骆枢闻言，眉眼间的精明世故刹那淡去了好些，望着那熟悉的门头，不由得慨然长叹了几声，“是呵，一晃几十年，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折腾不动了，现在想想，还是那个时候好啊……”
喧鼓之礼，隆重逾常。九位礼宾官员自殿内向外依次排列，骆枢的舆驾刚到殿门外，便是上下叠声相传，声势极为浩大。
鄢王唐谯高坐朝堂，一层层样式繁复的锦缎缠裹着他有些喘不过气，顶上十二旒冠沉甸甸地，更是迫使他轻易动弹不得。
今日这种场合，文武百官到得十分齐全，连抱病多日的四岳丞相张弛，都在家人的搀扶下立于群臣之首。
唐谯用眼角余光在堂下扫荡了一圈，唤过近处侍奉的老内监，低声问他：“七皇叔呢？”
内监噙了温顺的笑意恭声道：“侯爷一早遣人禀明王上，说是淮阳军中有些琐碎杂务要处置，今日便不得空赴宴了。”
唐谯闻言心中了然。揆敬侯与庆阳公之间多年心结未解，见面也是两下难堪。
他颔首，随口吩咐了句：“昨个儿看膳堂送来的食单上有一道槐花蜜糖制的点心，本想请皇叔尝个鲜。既然他来不了，就替孤送去侯府罢。”
鄢国礼宾燕饮，向来以右为尊。
至于左面的席位，揆敬侯告假，为首的自然只有丞相张弛。其下依次是武安君钟丞，礼、户、工、刑、兵几位尚书，以及其他三品以上大小官员若干人等，规制是极高的。
骆枢借着饮酒，细勘了一遍对面作陪的鄢国官吏，并没有瞧见唐斐的身影，于是心下稍安。
揆敬侯这个人，脾气执拗得油盐不进。当年之事千头万绪，就算那场疫病与他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可一个小小医官的死难道也要一股脑地怪在他身上？
偏生唐斐就这么不识时务，记仇记了十多年。入鄢前骆枢心里还在打鼓，生怕揆敬侯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会盟不成事小，要是连累自己丢了性命，那岂不冤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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