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斐并不想自食其言，他只是实实感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歇憩过了。
他仿佛知道自己不会长眠，往后也难得机会好睡，所以才抓紧这误打误撞来的空当，沉湎于一场好梦中，平复着经年累月的动荡心绪。
梦里有站在槐花香雨里的少年，还有大漠摄人心魄的长河落日，以及那盘晶莹剔透的槐花蜜糖。
关外的春天姗姗来迟，在放眼望去苍莽一片的黄沙白草中，尽显萧疏和赘余。就连七公草屋门前的槐花树，花期也比它处迟来得好些。
可当槐花开到盛时，那柔嫩纤巧的花蕊，隐在密密层层的枝叶间，散发着清甜温和的香气，总能轻而易举地使唐斐醉倒。
更何况，槐花树下还有那样眉眼清隽的妙人儿。
珩儿喜欢用拾来的槐花酿酒做点心，据他说，这是霞关镇数十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最爽口的槐花蜜糖，要就着最浓香馥郁的美酒，与最亲近的人一同品尝。
“照此说来，我算得是珩儿最亲近之人了？”
珩儿脸皮薄，听不了几句促狭的调笑。可唐斐偏要借着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他心尖尖上的人示好。
年少时的偏爱掩不住、假不了，热烈如岩浆奔涌，执拗如百川到海，撞了南墙也轻易不肯回头的那种。
珩儿嗔怪地看了侯爷一眼，佯装怒道：“您当日大马金刀地杀到医馆，吵嚷着要找大夫时，样子像足了找人寻仇的沙匪。珩儿胆小，哪敢抬举自己做您的亲近之人！”
提起这事，唐斐目光有些闪躲，耸着鼻子讪讪笑道：“那不是，跟了我几年的老将咳疾发作，营中又少了大夫。我一时着急上火，就只好赶到镇上寻医了么……”
珩儿轻哼了声，“你还摔了我酿几年的参茸酒，药庐也被你砸得稀烂！”
“赔，都赔！等我回了邺城，就在侯府收拾出一间最好的屋子，酿酒调药都随你，好不好？”唐斐打着哈哈儿猴身上前，取了蜜糖送到他嘴边，“珩儿，你吃。”
珩儿拍掉他的手，依旧没好气道：“没正形，七公还在边上看着呢！”
莫七公干笑两声，提着酒壶径自出了院门外。唐斐追在后头高声问：“你上哪去？”七公头也不回地扬扬手，嗓音里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粗犷与洒脱：“老七我不在人前点眼，没得招侯爷不待见！”
人到了梦里，还能重温当年的好时光。这于唐斐，当真算得上意外之喜。
唐斐回来以后，果然依言腾出了东边日头最足的那间屋子，雕梁画栋地装点了许久，却终究没能成为谁的药庐。
“珩儿……”唐斐在昏沉中，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直到惊醒了伏在榻前浅眠的江予珩。
这几日，一直是他衣不解带地在床前照料。按照秦骎骎的说法，侯爷命大，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但要多早晚才能醒转，连她也不敢胡乱断言。
江予珩心细，一应汤药饮食都不肯假手于人，非得自己煎好尝过了，再给唐斐喂下。
病中的人牙关甚紧，药汁咽不下去，从唇间溢出反倒打湿了前襟。江予珩无法，看着榻上那人没有一点血色的苍白面容，把心一横。自己先含了口药，俯身贴在唐斐唇上，喉结微动，清苦的药汤便在舌尖推送间缓缓入喉。
唐斐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叫着，江予珩面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了苦笑。
他轻握住侯爷搭在胸前的右手，指尖慢慢抚过掌心的粗粝。他总是很难想象，掌心茧那样生硬的一个人，却能举重若轻地拨弄着自己的心弦。
然而江予珩清楚地知道，侯爷的杀伐决断和柔情蜜意，从来都因人而异。如果没有公子珩的名头，唐斐会待他如何，弃如敝履还是视若罔闻，江予珩都不会觉得意外。倘或被他知晓自己暗地里牵扯到的勾当，“侯爷大约即刻就要处置了我，以儆效尤吧？”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要紧了。只要唐斐能醒来，他把自己当成谁都好。
江予珩觉得，自己指定有些疯魔了。
秦骎骎每日例行过府给唐斐诊脉，吕裘如常陪在她的身边。两人还未进门，便看见江予珩屈身伏在唐斐身畔，神情俨然有些痴愣。
“这两天，他一直如此吗？”
吕裘点头称是，“侯爷昏迷了三天两夜，江公子就这样一直陪着。和谁也不说话，六婶端了饭菜来，用过几口就撂在边上。除了给侯爷煎药，公子半步也不肯离了侯爷左右。”
秦骎骎眸光微沉，蛾眉轻轻挑动了下，刚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将军，将军……”来传令的小兵跑得太急，站定后不禁大口喘着粗气，脑门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吕裘敛肃神情，轻声叱道：“喊什么，有话好好说，别惊扰了侯爷！”
小兵忙不迭地放轻步子，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地回禀说：“方才圄台来人回禀，说是莫七公，咬舌自尽了！”
吕裘闻言有一瞬间的震惊。
对于七公这样的人而言，行事从心而欲，到最后玉成了一套只适用于自己的准则。相比之下，有些举世公认的罪名安在他身上，显得方木圆孔无比怪诞。而当他认准自己罪不容诛时，再多的金科玉律谅他可恕，也是于事无补的。
七公的罪，只能由他自己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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