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朱市，安济坊。
秦骎骎同往常一样，将药材用笸箩装好，搬到院中摊开了晾晒。
“再过个把时辰，日头就不足了。记得把这些提早挪进房里，还有明天布施的斋饭，入夜以后也要提前分好。知道了吗？”
她唤过坊中做工的小僮，事无巨细地一一叮嘱道。
小僮疑惑，偏着脑袋问她：“秦姐姐，你明天不来了吗？”
秦骎骎挑唇一笑，点了点小僮光洁的脑门，轻轻地说：“不来了，以后都不来了。药柜最下面的罐子里放了些银钱，你省着点花，够撑过今春的。”
那小僮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听说药罐里藏着银子，欢天喜地地朝屋里奔去，哪还顾得了细想秦姐姐话中的深意。
秦骎骎抬头看了眼天色，随手拨开眼前的碎发，拈了一小撮紫苏草放进药钵，坐在院中央慢条斯理地舂弄起来。
她天生带着泠然清艳的气度，朱颜秀骨，身姿摇曳，却看不出南方典型的美。一身拢在阳光里，连轮廓也凛若冰霜。
可吕裘偏爱看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冰冰模样。
这世间的姝色分很多种，有像凭霄郡主那样天真不谙世事的，也有像邺城首屈一指的美人—杜妤娘那样玲珑通达的，然而吕副将对她们的欣赏大都浅尝辄止，远不到喜爱的份上。
唯独秦骎骎的超尘拔俗，却教一路从刀山血海闯过来的虎贲男儿，真正生出亲近之意。
见识过太多残酷血腥，这份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倔强风骨，自打第一回入了他的眼，往后更加入他的了心。
这便是钟情的滋味儿。
吕裘倚着门槛含笑看了许久，直到秦骎骎起身将舂好的药材封进身后的陶瓮，不经意瞥见门外有人时，他方才抓了抓腮，几步跨进院中。
“这些小事，姑娘怎么还亲自动手？”
秦骎骎拿绢子揩过指缝，替他倒了一碗茶，笑容轻浅宛如芙蕖照水：“安济坊的人本来就不多，流儿还小，做这些事情总是粗心浮气，不如我自己来。”
吕裘连忙伸手接过，好奇地随口一问：“刚刚那个小家伙叫流儿？生得倒伶俐。”
秦骎骎下意识地往屋里看了一眼：“他叫逐流儿，是我从城外青溪捡回来的弃婴，当初被人放在木盆里顺流而下，干脆就叫了这个名。”
吕裘呵呵道：“姑娘果真是菩萨心肠，流儿遇见你，也算命里有福了。”
秦骎骎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都是浇漓世道中的可怜人罢了，谁又能给谁带去福气呢？”
吕裘笑着说那可未必，“福气是要自己觉得的。流儿还小不经事，等到我这个年纪才知道，一辈子只要遇上了那个人，便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将军这话有拾人牙慧之嫌。还记得侯爷曾经对他说过，人这辈子能遇上一个可心的实属不易，真遇见了就是上天十成十的厚赏，得知道感恩才行。
吕裘是想借此机会向意中人表明心迹，告诉秦骎骎，她就是那个值得自己用一辈子去感激的恩赏。
可惜秦骎骎似乎没有参透他的意思，闻言失笑：“将军才多大岁数，口气就这般老成，等往后解甲归田了，莫不是要做个满口酸话的老夫子？”
秦姑娘平日里很少开玩笑，连戏谑之语也说得一本正经，无论乍一听还是仔细品，都不太能令人发笑。
可吕裘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笑完以后挠了下鼻子，盯着她的眼睛认真道：“等我解甲归田了，只想做个舂药的医僮。从春夏到秋冬，姑娘采什么药，我就替你舂什么药。”
秦骎骎的脸红了，但与此同时眼角的柔情也迅速褪去，转而雾气盈眶。仿佛就在一瞬间，她突然变成一只警觉的小兽，不知被吕裘的话挑动了哪根神经，无奈而仓皇地，急欲逃离他用真心织就的罗网。
“将军说笑了，您是挥斥八极的能人武将，如何同我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消磨功夫？”
吕裘并未察觉她的无措，甚至有些会错了意。
情场如战场，饶是秦骎骎这样习惯了坚壁清野的守城之将，也架不住他吕某人誓破楼兰的一腔孤勇。女儿家脸皮薄，不肯接下自己的话茬很正常，略带慌乱的负隅顽抗非但不惹人厌，反而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他刚想分辨什么，只听秦骎骎带着急切又道：“今日我请将军来，实乃有事相求。”
吕裘闻言有些意外，不自觉地柔缓了嗓音：“姑娘和我，哪里还需要用到一个求字！从前我叨扰的时候也不少，姑娘要我做什么，直言吩咐就是。”
吕裘问也不问便一口答应了她的请求，秦骎骎似乎很是感触。
她起身，屈膝向吕裘纳了个福。
“骎骎在此，谢过将军。”
她今天的发髻梳得简单，只留了一枚碧玉簪子。说了几句话，风把青丝微微吹散，透出动人心弦的飘逸之美。
道是风情正好，无他思绪成灾，暗香浅浅来。
吕副将发自内心地露出畅怀的笑，春和景明，还有风采独绝的姑娘，一切看上去都完满到了极致。
邺城的春光热闹但不张扬，墙头旁逸斜出的一抹杏粉，交映着皇都烟柳的袅袅清丽，再有黄鹂啼啭其间，纤秾合度、动静相宜，端的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写意丹青。
然而好景若无好情相配，落在人眼里又是另外的说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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