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艳梅的一个汤圆还含在嘴巴里，左侧嘴角微微鼓出来一块，她垂下头，勺子在汤圆里转来转去。
“上次跟踪你的那个人，有线索了吗？”
“没有，保安说后来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士。”我晃一晃食指：“别转移话题，我记得很清楚，前天晚上你告诉我这篇论文已经写完了。”
“是写完了，后来觉得不满意，于是删掉重写了。”
“是吗？”我随口应道，可是内心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宿舍应该没有家里舒服吧。”
“待在哪里不都一样。”
“所以你就从家里出来了？”
她看我一眼，嘴里还咀嚼着汤圆，一双眼睛写满了疑问。
“魏梦知告诉我的。”
她低下头嘲讽道：“男人八卦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为什么不回家？”
“为什么要回家？”她反问。
“因为你......”我斟酌着措辞：“一看就是家庭和睦，父母又恩爱的那种人啊，你看，当时我们交往......就是大学期间，你每周都要坐两个小时高铁回去。”
“父母恩爱，家庭和睦......”方艳梅轻轻重复道，歪了一下嘴角：“这样的家庭会教出来我这种人吗？”
“......”
她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汤圆：“是他们要求我回去的，来自名校教授父母的控制欲，考研究生时我没有选他们所在的B大，反而选了一个离家十万八千里远的学校，他们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讲到这里，她停了一下，下一秒又无所谓地耸耸肩：“这就是我和睦的家庭。”
鼻子酸酸的，像被灌了柠檬汁，尤其是看到方艳梅以如此平淡地口吻讲述这些事，鼻腔里更加酸得辣人。
紧接着她又说：“谢谢。”
突然而来的感谢让我摸不着头脑。
“这些事我没跟其他人讲过，因为本身我也不觉得是什么多光彩多值得称道的事，但憋久了很难受，没想到今天这么容易就讲出来了——”
她把头抬起来，对我露出一点温暖的释然的笑意：“应该是因为待在你身边，能够让我安心吧。”
我仔仔细细端详她的脸，妄图寻找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或者等待着，等待着下一秒方艳梅就会忍俊不禁地笑着说，她不过是拿她的认真逗逗我。
可是没有，在视线相交的时刻，她的眼神，比我还要坚定，还要坦荡，仿佛她对她说的话没有任何一点掺假。到最后，是我先移开的目光，我怕再对视下去，就会被她发现我的紧张。
“难道不是因为你讨厌我，所以可以无所顾忌吗？”
“讨厌？”她像听到一个错误似的，急于纠正道：“我从来，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可是你在手机上给我的备注可不是这样。”
“你看到了？”
我想起了什么，眯起眼：“你是故意的吧，装睡，好有充分的时间让我发现这个。”
“唔，被发现了。”她满脸都是惋惜的表情。
“别装了。”
“这是唯一一个我想让人发现的秘密。”她把汤圆放在一旁的折叠桌上，“我希望它能被你发现。因为假如你来问我，我就有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把双手绞在一起，绞出了一层汗：“一切......什么？”
她了然地歪头一笑：“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大声反驳，同时慌张地伸出手摆了摆：“算了，就当我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估计不可以。”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没办法当作你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这样的回答激怒了我，我转过头，愤怒地盯视她：“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讲呢！为什么非要等我问你才肯讲呢，既然现在讲那就干脆不要讲！”
“因为我很懦弱。”
她苦涩地笑了：“懦弱到需要台阶明晃晃地摆在我面前，我才肯踏上去。”
方艳梅终于在我面前低下她一贯高傲的头颅，我却连一句得意的话都说不出来。她像一只可怜巴巴的猫，小声地祈求着。我生怕自己会心软，只好背过身，不去看她。可是眼睛在抖，耳朵似乎也抖个不停，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的方艳梅怎么会像在高空踩着钢索，连声音都在颠簸起伏。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天赋，能够分辨东西辣还是不辣，我不爱吃辣，像那些红色的辣椒，我从来都没有碰过。”
“第一次看到青椒时，这种技能头一次失灵。”
“很奇怪，青椒看上去一点都不辣，但那一次，我真的尝到了深刻的教训，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碰过，甚至会产生一种胆怯。这么不起眼的东西，凭什么看上去这么厉害呢？”
“之后遇到了你。你摔跤时，我是真心实意地同情你，我想这个女生真可怜，换做是我可能第二天就会退学吧。可是你转头就把鞋子脱了，拎在手上，像个将军拎着两个战俘的脑袋——”她笑了一下：“这个比喻有点奇怪。”
“总之，当你走到我面前，我就觉得，你就是那颗青椒。”
身后的沙发窸窣作响，仿佛丧失了下陷的重量，随之而来的是一阵令我心慌的脚步声，它在这一片狭小的空间里，越来越近。我弯下腰，手背慌忙去擦眼睛，就被人从后面抱在怀里。
鼻腔里都是方艳梅的气息。
她的身体很烫，隔着两层皮肤，数件衣服，热度仍然高昂，连带我的一整个脊背，都烫得像一个烧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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