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一声。
子悬握着杯子的手一抖，慌张地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原来是旁边桌子的侍应生不小心打翻了一盘清蒸鲈鱼，一整条白花花的鱼，倒在猩红的地毯上，壮烈无比。一个头顶稀疏的男人低头瞧着牺牲的鱼，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你看，每次只要来到这种公众场合，我的眼珠就会不可避免地乱跑。
头挨不到桌面的小孩，口里嘻笑喊打，穿过圆桌与圆桌，就好像穿过巨人世界的巨石阵。一根鸡腿骨头戳出嘴的男人，鼓动腮帮子，眼巴巴地盯着侍应生刚端上的鲈鱼，在内心规划下一盘或下下盘的红烧肘子。时不时拿镜子出来检查牙齿的女士，拨一下头发，斜睨一眼身边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将酒杯砰地按在桌上，身子半立，双眼发晕，整张脸红得像国旗的男人，手指恨不得指向大堂的天顶，口里吹嘘着自己的过往。
人们需要这样喜庆的场合，来为自己的生活找些不一样的意义。
我恐怕是全场最想落荒而逃的人了。
我们这一桌，距离舞台最近，虽然我不明白一个订婚宴为什么像婚礼一样需要舞台。但是只要环视一圈就能发现，相较我和两位主人公的情谊，我的座位显然就有点烫屁股。
一整张桌子全都是蓝色的青年，青春的，愉悦的，带点容易被人嗤之以鼻的忧郁的，淡蓝色青年。
“忧俞”的只有俞箬。
她就坐在我的正对面，小麦的肤色，身形健康，没有丝毫为爱蹉跎的痕迹，只可惜，脸色过于平淡，便在洋溢的喜悦中显得有些忧郁了。刚坐下来时，我试图同她打个招呼，她却在接受到我眼神的一刻，迅速撇开眼睛。我只好将那句“好久不见”咽回肚子里。
就这样的状态，我不知道姚先平怎么说得出“你跟俞箬更合适”这句话来。但好歹看看俞箬的脸，内心的愧疚消下去不少。
谁离了谁，都能活。
琦玉身穿一袭浅绿色的小礼服，栗色的头发与明黄的发夹交相辉映，更加显得她清纯可爱。至于先平，一身白色西装，不作评价。在司仪宏亮的嗓门下，他们互相交换了订婚戒指。一个事先排练过的花童登上台，双手将一束百合奉与琦玉。琦玉的脸颊比朝霞更美，与先平相视一笑，将百合珍惜地捧在手心里。花束里似乎插了一张卡片，她一定以为上面写满了爱人平日积攒在心的情话，羞赧地拿起，打开。
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她慌乱地折起卡片，塞回去，甚至压瘪了两朵百合。她的眼睛转向整个大厅，视线急迫地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轮到我时，我的微笑让她停顿了几秒，她也对我扯出一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
我发现了她的异常。那条青春逼人的绿裙子，现在竟有发黄的趋势，像秋冬垂垂老矣的树叶，映着琦玉惨兮兮而又苍白的脸。
两位主人公携手退场，去后台换衣服。下一轮，他们要出来挨桌敬酒。我对这种无聊的流程嗤之以鼻，内心却始终挂念着琦玉惊疑的脸孔。和子悬商量一番后，我们偷偷来到后台的更衣室。
琦玉一个人坐在镜子前面，身上仍是那一套绿衣服，镜子边框上亮着的一圈灯泡，将她的脸曝光得毫无血色，只剩下一双黑乌乌的眼睛，无神地向下盯着自己的手指。
听到门开合的声音，从镜子里看见我们，她想笑，却只是徒劳地扯了一下嘴角，看上去像嘴边的某根神经突然跳了一下。
“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我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扫了一圈更衣室，“化妆师，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她们......有事，一会再进来。”
我没有拆穿琦玉的谎言，在她嘴里，化妆师除了给新娘化妆，也许还忙于端盘子、扫地、招呼客人等种种“琐事”。
我点点头，然后就这样沉默着。子悬坐在琦玉的另一边，眼睛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沉默持续了一会，违背了人类一向害怕尴尬的天性。子悬垂首沉思，我端详着镜中的自己，不时用眼角观察旁边。琦玉一下一下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这个戒指十分雅致，没有硕大的钻石夺人眼球，铂金的戒圈，除了正中央亮闪闪的一颗钻石，两边还由大到小镶了一圈碎钻。
她摸着那颗戒指，像摸着心口的一个疑问，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不明白——”
我从镜子里看着她头上明黄的发夹，问：“你不明白什么？”
“算了，算了——”她摇着头喃喃，又激动地抬起头，眼中一片惶然，“闹闹是谁？”
我有些不可思议，“你怎么会知道？”
“看来真的是有这个人了。”琦玉惨淡一笑。
“确实是有这个人的，你是听先平讲的吗？”
“先平？不，不是——”琦玉眼眶含泪，“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个人，从来没有，是，是——”
她似乎说不下去了，伸手从绿裙子里抓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团，递给我，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我接过纸团，她像丢掉了个炸弹般如释重负，捂着脸哭泣。
打开纸团很费劲，它原本应该是一张平整的卡片，却硬生生被揉成僵硬的花椰菜。等展开纸面，我看清了上面蚯蚓一样歪歪扭扭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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