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骤风疏雨，木窗框上糊的窗纸破了大半，墙沿的潮湿一路蔓延到木床上，床尾冷意连连。释忧辗转难眠，他该有万般忧虑脑中却空无一物。
睡在他身边的小沙弥被他翻身的窸窣声惊动，他问道，“师兄，你怎么还不困觉？”
释忧低声耳语，“我吵到你了？”
小沙弥搓着脚闷哼一声，“不是，有点冷。”
释忧掀被而起，找绳子把木框栓牢，拿自己的僧袍盖严窗纸上的窟窿，回到被底全身湿冷，小沙弥也没了睡意。
小沙弥摸了一把释忧的后脑勺，迷迷糊糊说道，“师兄，你让我看看你背上有没有梅花吧，那位施主要是没说错，他就是你的家人了，不像我从小就在寺里落地生根。”
释忧也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是块凸起的大疤痕，小沙弥告诉他，在山脚发现他的时候，他整个后背都是污血，看样子是被人从后面用石头砸破了头。就连手臂、大腿上也有淤青的勒痕，怕是招惹了什么仇家被人勒索绑架。再醒来他脑筋就不清楚了，万幸捡回了一条命。住持赐他戒号释忧，他就在承天寺做起了和尚。
释忧记忆恍惚，倘若早上那人是自己的至亲，怎么会一点儿也不记得？释忧拽了拽破棉被，说道，“我们师兄弟都是你的家人，睡吧，明天还要做早课。”
晨钟响起，下过一夜雨，凉风飒爽。院子里的扫地僧拿着扫帚清扫石板地上的青杏落叶。僧人们绕山晨跑又诵了经文，食些清汤寡水便各自修行去了。
小沙弥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腹中总是空空如也，他难免要背后埋怨世道动荡佛礼不兴，住持叫他摒弃杂念专心敲榆木疙瘩。
这几日释忧把自己的饭食都留给了小沙弥，小沙弥过意不去，释忧告诉他:不吃就是破坏他的修行。一问方知释忧正在辟谷，这已是他断食的第六日，五谷粗粮从减半到一概不食，仅服些菜根野果，人是铁饭是钢，不过两日他就饥饿胸烧、舌生白苔，每日能饮半缸水；第三日腹部凝固、肩周腕骨疼痛；第四日便手足浮肿、神昏体倦；第五日熬了过来，白苔渐消、胸中欲烧。今日他感觉胸腔通畅，不适减轻，力气也逐渐恢复。
打坐半晌，释忧又起身去喝水，刚拿起水瓢，身旁走来挑担的师兄准备去打水，他无意说道，“释忧，近日身体不适？我看你一天能喝一缸水，我挑水的次数都多了。”
“多谢师兄关怀，我没什么大碍”，释忧有些过意不去，他接过担子说道，“师兄，你放这儿吧，等下我去挑水。”
释忧往肚里灌了两瓢水才舒缓了烧燥感，他看书上记载，过了七日就能渐增饮食，可能因为胃内虚空已久，现在说到“吃”，他竟有些作呕，刚好下山采些野果充饥。
释忧挑了两桶水，有本事下山没本事上山，他每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体力似的，清心寡欲也要以人为本。
满阶落红，走走停停，释忧在石阶上坐下了，从怀里掏出两颗青枣在身上蹭了蹭，枣子甜味不大，口感清脆，刚好解他口中的干涩。他休憩完毕准备继续走，正赶上叶文熙上山。
叶文熙昨日刚见着他的时候心中喜恨交加，情绪难以自控，冷静下来才明了叶梵生已经不记得自己了，现在他是承天寺的和尚释忧，他要是一直想不起来，结果就是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万分不敢着急唐突。
叶文熙在山脚站住，唤道，“释忧师傅！”
释忧放下扁担回头一望，转身合掌轻鞠一躬，并没有记挂他的鲁莽，“施主。”
他的声音清冷，和凉风一起卷过耳畔，叶文熙微微一怔，又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那双素屐草鞋上，即便他全身没有富贵颜色也让叶文熙高高仰望，从前是现在也是。
叶文熙走近了，释忧又挑起木担，他从小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加之断食好几日，被压迫的双肩轻微颤抖。叶文熙看在眼里不免心疼，说道，“我来帮你。”
释忧摇了摇头，微笑道，“山阶路陡，施主又腿脚不便，不必劳烦。况且此是修行之道，怎可假手于人。”
半条山路，释忧停歇了三次，到了寺庙门口如释重负。叶文熙见了住持，为昨日的冲撞致歉，同时提出要捐一笔款子修缮寺院。
叶文熙即使和释忧呆在一起气氛也冷漠寡淡，如同在自家祠堂，不能嬉笑欢颜。释忧在佛堂打坐念经，叶文熙去找住持询问情况，这才得知释忧差点死在了山脚，得亏福大命大，只是再不记得前二十年的事。
叶文熙脑子里有一根弦，“铮”地一声绷断了，他一度怀疑是七宝的家人怀恨在心施加迫害，去了龙潭镇并非如此。他哥三年前就回来了，到底是什么人相害需得问问长庚叔，长庚叔早就无迹可寻。叶文熙叹了口气，他要让叶梵生想起自己，这样把自己从他的脑海里抹的一干二净未免太过残忍。
傍晚之时释忧昏倒了，多日的断食让他精神衰糜，已经无力修行。趁着小沙弥去端米粥，叶文熙在他房里发现了断食日志，释忧是不记得以前了，性子还是没变，良善之余便是憨傻，梦见逸仙少年他自谓断食之故。日志上除了记录他每时每刻的身体感觉，就是写诵了几页经书，读到字里行间，叶文熙甚怕他要摆脱这肉体凡胎羽化成仙。好在最后一页写到他因舌苔涩苦想吃藕粉米糕。
叶文熙把日志放回原位，坐到床边，手掌探进了被褥底下，他脱下释忧的僧袍，在他后背上看见那处依稀可辨的烫伤形状，可恨相见不相识，他用指腹摩挲两下口中轻叹，“是了。”
小沙弥端来了米粥，说道，“师兄竟然饿昏过去了。”
“我来吧”，叶文熙接过粥碗，说是米粥，简直是稀汤寡水，他问道，“寺里没什么粮食？”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祈祷，“确实没什么五谷，天灾人祸连年，一日三餐需得精打细算才能勉强度日。”
叶文熙没再言语，把日子过到这般清贫实属不易，他小心把汤匙递到释忧嘴边，又恍惚记起他端着香油小碟描摹自己的嘴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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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着成仙ʘᴗ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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