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让我理下思路。
怎么说，我也算是平安过了大半辈子，只是每当回想过去还是心有余悸，五味陈杂，觉得极不真实。翻看日记，有些发生的事竟忘了，看见那些文字的时候又突然回忆起当时，刹那间音容笑貌，往事如烟，历历在目。
问自己做何感想，有何遗憾，却只觉得当时的事像是隔了几个世纪那么久，那时的想法实在是令当下的自己难以捉摸，也许是时过境迁，心境已于之前大有不同。可能有人觉得有那些颇具传奇色彩的经历很有人生价值，的确，乱世造就了很多英雄，成全了很多人的理想，但是这些苦难的给予，或者说背负着的曲折命运，在回忆里是峥嵘岁月，也是一纸空文。
为什么说是一纸空文，卖个关子，先讲一个故事。
内战结束后，在基地旧址开过一次庆功宴，由于战争期间破坏严重（这也是内战后航天技术发展突飞猛进的原因——地球自然系统几近崩溃），主食只有维生素、黏糊糊的粥，还有富含蛋白质的过期罐头。当我们喝着变馊的葡萄酒，还有发霉的老普洱时，听的是勃拉姆斯的圆舞曲，没有气势恢宏或者斗志昂扬的欢呼庆祝，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接着我们聊到老家的猫，聊到没水的日子用篦子梳头，梳下来的跳蚤用脚丫去踩（后来为了卫生我们都剃了头）。我们会回想曾经和平鸽环绕着的瞭望塔，会回忆战前的核反应堆比二十世纪的烟囱还茂密，但是对于内战我们只字不提，一切都风平浪静，就好像家里的猫还在懒洋洋地晒太阳，好像喝完这杯茶就会有熟悉的亲人再沏上，大家总还会期待些什么，期待硝烟弥漫，尸横遍野都是幻觉，猫没被饿疯了的狗咬死，亲人没在空袭的时候被炸得血肉横飞，期待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如故。
这就是为什么军队的将领不写自传，也不会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常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其实是不堪回首，午夜梦回时想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们，也是老泪纵横。
我没有参军，两次战争期间我都在忙着修基地造武器，某次趁管理松懈，丢了扳手就开溜，没头苍蝇样也不知道往哪儿逃，途中兼职当过护士帮人缝过被子教过书，那时候日子比之前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还辛酸。这些事以后会细讲。
回到正题上来，过去几十年发生的事情太多，而且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是改变历史轨迹的关键，我将根据我的个人笔记、朋友的日记、信件，以及我的记忆来尽量属实地还原当时的情况，但由于经历有限，我对于很多事只是旁观者身份，有些新闻也是道听途说，尤其是后期政变时我基本上是个局外人，未曾直接参与，所以虽然我的确与那些大人物有些交集，但也只能算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因此我的某些主观推测不能作为客观的研究依据。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因而大部分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应该是确凿无误的，我尽力不隐瞒事实，尽管它们有时比谎言还要荒诞不羁。我努力挖掘更多的回忆，这很难，要知道过去很多事并不那么愉快，但我有责任讲述真相，我想这也是大部分人所希望看到的。
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不是吗？
我总觉得不必多言，毕竟时过境迁，不提也罢，但一直都有人好奇，我母亲也时常提起陈年旧事，看来还是有必要写下来，就算是对故人的缅怀吧。
故人啊，怎么就成了故人呢？过去总觉得天地间之浩瀚，人何其之小，不屑谈论人的小情小爱，总以家国大事为忧，以宇宙之大为敬仰，匆匆朝前走，额角磕在隔绝阴阳两界的窗上，一睁眼，透过窗，看见过去常去散步的湖畔，阳光正好，云层镶着一圈恰到好处的金边，才明白到头来，家国大事何其之小，人又何其之大。
再讲个故事，是从别处听来的。
姑且称他为老阚吧，内战前，阚先生还是玉树临风的小伙子，正直青春年少时，内心尚有抱负，欲拯救无产者于水深火热之中，怎么个救法呢？上级给他委派了任务，刺杀敌方武装组织一位领袖人物。
阚先生是一名特务，历经冷酷训练，层层选拔，一表人才怎能放过此等立功机遇，于是只身前往执行命令，但算尽千灾万难，终究参不化人心——他恋爱了，栽在一个普通女人的温柔乡里。
阚先生自幼被特务机构栽培，终日闷头苦练不食人间暖意，此刻突如其来的爱喷薄汹涌，轰轰烈烈，似乎毕生志向都不敌恋人的嬉笑嗔怒，可是，这样有悖伦理的爱情总是不被世俗所容，阚先生被上级召回，承诺他若答应与情人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便不予追究。
倘若不呢？
阚先生准备铤而走险，拉着爱人的手一走了之，此生此世不分离。
私奔路上二人你侬我侬，缱绻相依，但该来的总是该来，阚先生的特务身份暴露，入狱前来不及道声别离便杳无踪迹了。
狱中不知何时是个尽头，阚先生每日依偎着不熄的相思火，就这么熬过了二十二个年头。
出狱了，赶紧找她呀，四处打听，有人说在某地单位，立马就上路了。隆冬之际，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蛰着脸生疼，段哆哆嗦嗦立在路边冻成了雪人，终于拦到一辆车。哼哧哼哧到了，越是离得近反倒情更怯，后来在某地的疗养院，阚先生轻一推门，她回头，四目相对。
两个年近半百的人，相顾无言。
稀里糊涂爱一场，赔了半个人生，值不值？当初机关算尽漏算一道美人关，而后再见早不是当见青葱芳华，就这么一个痴人的故事烙在了吃人的时代里，化成一段闲话，战后寻常百姓家的柴米油盐里。乱世如诗，当丰功伟绩变成老生常谈，当永春不朽已随风而去，还记得走投无路之时心头相思之火，记得皑皑白雪间一颗烧着火的心，还有阔别二十余载后的重逢，似乎这就是旷世之恋了，也是永不磨灭的了。
而若能回到当初，不知阚先生会如何选择。算了算了，命运总由不得人选，好像当初他对情人许诺的生生世世那样，好像自己能做的了主，做不了主的人呐，熬了一辈子，熬到青丝染白发，熬成了故人。
故人旧，写故事的人就着陈年的墨水抽丝剥茧地缕析着思绪里的点滴，下笔之处皆成戏，此情不可依，往日难再追，叹口气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我一个看客，如今却下了写回忆录的决心，也算是老天予我的最后一个玩笑吧。
不必把我当作历史的证人，宇宙星辰之下每一座灯塔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片海湾都有流浪的独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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