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于在学校里被限制吃糖的浩浩来说，这表面涂着廉价蜜油的小面包却如同珍馐，冯礼眼见着他眼睛闪出了馋光，于是从抽屉里抽出了一个袋子，装了半袋塞到了浩浩的怀里。
“事先说好，不是我抠门，这可是我好几天的口粮了。”在老师里是知了名的抠门穷鬼的冯礼将面包箱一脚踹回了桌底下。
这时桌上的电话座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浩浩一眼就认出了来电提示的电话号码——是他家的座机号码。
冯礼迟疑了几秒钟，这才拿起了电话听筒。
“喂……啊？啊，对对，我是冯老师。”冯礼似乎对对方的称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所以您是想替浩浩请假回家对吧？”
浩浩听见这话一怔：尽管他家就住在学校的对面，但是他爸妈一直都并不希望他回家，大概是不想看见造成他们现在困苦生活的“罪魁祸首”吧，就像一撮一直插到自己眼球的头发，留着碍眼，拔掉会痛。
但这是他爸妈第一次主动提出要他回家。
“好，我会转告他的。”
冯礼挂断了电话，却并不像其他老师给学生开假条那么爽快——只需要家长一句话。他转过了身，很郑重其事地对浩浩问道：“浩浩，你想回家吗？”
浩浩看着满怀的小面包，深吸了几口气，说道：“老师，给我开假条，我要回家。”
冯礼一怔，浩浩只是低着头攥紧了拳头。
一张请假条被塞到了他面前，上面签着“冯礼”两个字。
“谢……谢谢。”浩浩磕磕巴巴地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抓着那张请假条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要加油啊。”
“冯礼”看着关上的办公室大门，目光却沉了沉。
“加油啊。”
浩浩攥着那张薄薄的请假条，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却轻快了许多。
其实就连浩浩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清楚究竟是冯礼的话鼓动了他，还是因为过去的时候家里还有那么一段温情的记忆，让他自己其实对改变未来这件事情，始终都怀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暖洋洋地又痒痒地，像在驱动他往回家的方向走。
如果是一家人的话，就没什么话不好说的吧。
他眼前浮现过他小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火锅的画面，那时候餐桌上还能分出红白锅烫牛羊肉，煮火锅的那根铁勺也还没被妈妈掰成撬锁的工具。
过了校门外的马路，就是他住的小区。
红绿灯还有两分钟，浩浩深呼吸了一口空气——虽然他也是住校的，不过作为“重点培养对象”，他拥有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十分钟出来外面的特权。他早就不是第一次出校门外了，可是每一次站在这一杠杠斑马线之前深呼吸时，他还是会觉得自己像是从水里探出头一样，即使吸进肺里的是车尾气，他也会觉得这是他真正吸到肺里的气。
每次走到外面来和马路这边的人一起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人——这时候的他不是什么不正常的“病人”，也不是拿着带血的刀的“鬼”，只是一个站在这里等红绿灯的小学生。
重获新生这四个字，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吗？
他每次深呼吸的时候都会抬起头，去寻找自己家的阳台，不过一向都不太容易找到，因为没有灯光——为了躲避催债人的骚扰，爸爸在阳台上装了很厚的帘子，这样就算晚上开灯，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开着灯。
装着厚重窗帘的阳台就这样隐匿在一片灰紫色的暗色之中，像是没人住一样。
今天的他依旧抬起头去找他家的阳台，却发现阳台上站着他不认识的女人——她也看到了他望向这里，于是朝他笑了笑。
“妈妈！我要回家了！”
浩浩一怔，他身边正在欢呼雀跃的小孩穿着和他完全不一样的校服，明明比他还要高点，却在开心地蹦蹦跳跳。
他到这时才发现，原来他家的阳台在那女人家的隔壁，他之前一直记的”他家的阳台”，原来一直都是别人家的阳台。
他真的已经太久没回家了。
他抱着满满一袋的小面包，转身走上了那矮小逼仄的楼梯间。
家里的木门紧紧关着，外面那一扇防盗门却是开着的。
浩浩拿起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钥匙，钥匙头刚刚对上锁眼，那扇长了霉点的木门却开了，门后面是一张带着黑眼圈和眼袋的女人的脸，这是他的妈妈。
她是像那个阳台上的妈妈一样，一直在等着他回来吗？
“我……我回来了。”
妈妈眯着眼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走了那一袋小面包，发出像是从鼻子里说话一样的声音说道：“总算有点男人的样子了。”
她的鼻子里像是填满了委屈的涕泪，是通红的。
这熟悉的语气一下子把浩浩带进了某种他已经习惯的语境里，他没敢开口，却看见了提着袋子的那只手，手上又青又红，有地方还缠着绷带。
爸爸从不打她的脸，因为会被她的亲戚看出来，这样要钱就难多了，还会有人劝她和他离婚。
浩浩的心里陡然一沉，他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好思考怎么像冯礼说的那样和爸妈好好沟通。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了角落时，他的心却陡然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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