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竹亭白他一眼，也不跟他追究他的冒犯了，毕竟是自己儿子。
“阿爹当初喜欢你，盼着你跟你伯伯一样。但是你小时候那个鬼样子你自己也知道，怂得连你老爹也不能近身。你阿翁当初失望得很，如今你现在虽然还是读书，武功也只是三脚猫的，好歹比以前强多了，老爷子也就高兴喜欢你些。”
“哦。”
“大哥的名字寓意边境一片纯净，取硝烟散尽的意思。所以阿爹管你起了个小名，就取的那个白字。”
“那军灵堂里为何没有大伯？那祠堂里，大伯为什么也是个无名排位？我记着军中的人都有一块排位……”
范氏手下的境定军五千人，每一个人都会自己亲手刻上的灵位，上战场留下灵位，就代表把自己的魂留下了，留在了故土。人上了战场，死也不惧，因为魂一定归故里了。这些人，死后如果有家可归，就会送他们返回故乡，如果无家可归，他们就会葬在范氏的族地，他们的灵位也会在军灵堂永受香火。
“你这么大了才想到问？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范竹亭白眼翻上了天。
“……”一个逝者跟范远的生活确实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但是他却并不是不在乎，虽然范远有些冷心冷情，不关心的东西太多了，可是范境白不一样，范远他只是一想到曾经有这样一个人就觉得有些心悸——莫名的悲哀溢满了他的心际。
或许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范远笑了笑，自己死的时候才十七呢。
“你大伯的灵位不见了，我们都不知道在哪里。当初我说做一个，你阿翁不同意，说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是都快十五年了，大哥的魂到底在哪里？”
“阿翁既然这样说了，总有阿翁的道理吧。”
小白看着他父亲，范竹亭的眼睛里溢满了悲抑。范远不禁陷入深思，范境白到底将自己的灵位、自己的魂送给了谁？
年很快就过去了，范家人丁稀薄，今年总算有了更多的人气，尤其是境定军很多人没有回家而是过来侯府一块过年，更显得热闹了许多。
年对于范远来说一直都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而已。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年味浓了许多，但是年本身，仍然不能在小白的心际泛起更多的波澜。
但是年一过，就是元宵了，这却是可以值得期盼几分的。
“大郎，明日就是元宵了，今日还看书么？”莞芜擦着桌案，透过窗棂，看了看外面的窗色，见天已经有些灰暗了。
小白瞥了眼外面，雪一层一层从天空洒落，又一层一层地重叠在院子里的树枝上。
孤寂，单调。
小白心道，倒也有几分味道。
“今日就不看书了吧，你把纸墨备好，今日画先生让我作的画。”
“大郎，天暗了，仔细伤眼。不若今日就早早睡了？明日等太子殿下过来，好出去玩。”
“莞芜，取纸笔吧。”
“是。”
太傅让他作的画是“寂”。
众星捧月，其番夸耀，需要寂；
出身高贵，长者才绝，需要寂；
与人为善，与人交恶，需要寂；
……
总之，他范远，需要一个寂。
太傅用一张画，造了一堂课，成了一番只给范小白一个人的苦心劝诫，怕现实的刻刀太过匆乱混杂，雕坏了一块精美的原石。
手下用力，范远泄愤似的画出重重一笔，他还不够寂寞吗？
满天大雪，每一朵雪花都有无数的雪花伴在它的身边，可是它能获得温暖吗？不，只能更漫长的寒冷。
他范远不正是如此吗？
这样想着，他的笔下越发凌厉，浓墨浅墨，点点滴滴在纸上染开。
莞芜来收画的时候，只瞟了一眼，心下便是一惊。漫天的寒风刮雪，无尽的山际悬崖之上，一株孤松肆意纵横地生长于天地之间。
第二日范远没有等在家里，而是一大早就去了皇宫，按照宫人的指点顺利找到了颜宸。隔了很远，范远就捕捉到了那抹雪中的背影。
颜宸站在雪地里，意衷给他撑着伞，他静静地注视着那些女子陆陆续续地从一所小院的门走出去，走出宫去，走到新的生活去。
而范远，站在更远处的长道上，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范远看够了，总算走到了颜宸的身边。
“范远给殿下请安。”
“小白你怎么来了？我正要打算出宫去找你呢。”
范远看他，满眼都是怀疑。
面对小白露骨的眼神，颜宸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亲自看她们出宫了，就稍稍安心些。咱们现在就走？”
“您怎么突然想到放冷宫的人……”
“新年了，咱们过节，她们也该过新日子了，一页翻过才可以开始新生活……其实也不都是冷宫，先帝的那些等级不高的妃嫔也凭自愿了，走就走了。至于冷宫里，有些人也没有放。”
“嗯。”小白抬眼看了看天，“今日雪好大，怕是不方便出去玩了。”
“是么？”颜宸稍稍推开一点意衷的伞，抬头看天，雪飘落下来落在他的睫毛上，他轻轻地揉了揉眼睛，随后展颜一笑，“不过既然是小白所愿，我想这老天也会为你而晴的。”
“咳咳咳……”什么鬼？范远咳得面红耳赤，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揉着眼睛笑道，“殿下，咱们回吧。站久了腿疼，又要害怕受寒。”
“你看我穿了好多。”他展开手臂给他看，“还有这个狼绒所制的披风，裹着一个暖炉子似的。”
范远轻松地笑了笑。他突然想到，崖上松树的树洞里，说不定还可能藏着一只什么动物。如同他依靠殿下一样，紧紧地依靠着那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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