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爱，不过是人类之间的利益相争而已。说是要放弃，其实不过是明白了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对方。」
吉尔伽美什曾说过这样的话。就像拂去衣上一点尘土那样，他很快就将这微不足道的言论忘至脑后。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轻易地将这番言语想起。
所以眼下的情况，便是这样吗？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从前在梦中所见过的场景——蔚蓝的澎湃的海浪卷起波涛将他目光追随的东西吞噬得一干二净，他猛地冲入水中环顾着一无所有的海面，只感到无尽的失落，仿佛神女痛失视为生命的双翼。
他的母亲宁桑曾经说过，他作为神之子所做的梦总有预知干涉的力量。那么，他究竟要经历些什么，又要失去些什么呢？那时候的吉尔伽美什对此怀有无比的期待，仿佛一位明知前方即将出现刀山的旅人，却又义无反顾地前进。
名为乌鲁克之王的吉尔伽美什啊，他是拥有三分之二神格的君王，他的目光历经时光之海凝望到一切生死的尽头，他看见了自己的痛苦与彷徨，却又为此而感到兴致盎然。他甚至充满期待地迎接这他命中注定的梦魇。
然后，他陷落了。
吉尔伽美什想起了他与他的恋人缔结着契约的那段短暂的时光。他以为他是快乐的，可实际上不是。在他回忆起这段时光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却常常是他在梦中所看见的一切。那些漆黑的、死寂的梦，就是他透过契约所看见的真相。
他曾经想要知道巫师那冰冷而苍白的面孔下究竟隐藏了什么，可是多么可怕啊，原来他从一开始看见的便已经是全部了。那些平静的、仿佛已经死亡了的东西，它们构成了他所爱的人的一切。
他拥有着的全知全能之星能够看穿过去与未来，却始终无法看穿人心，于是他不禁对着他所爱的人发问：“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是啊，”王听见他的爱人平静地回答，“所谓的死亡如果能够背负起这么沉重的命运的话，那我也心甘情愿去接纳它了。”
这不应该是结局。可是吉尔伽美什却又非常清楚地知道，即使不被接受，也要如期发生的总是这样的现实。“可是就算是注定的死亡，你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呢？”他忍不住带着点愤怒问，“灵魂的损伤只是缩短了你的寿命，根本不是叫你现在就去死！”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吉尔伽美什。”他听见了这样平静的回答，“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我的灵魂能因为寥寥的数次穿梭能损耗到这种地步，就算不是现在，我也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那么我用注定的死亡去换取其他人的死亡，这有什么不好的呢？说到底，我只是用剩下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时间去做交换而已。如果我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的话，那么可能我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了。”
有那么一瞬间，吉尔伽美什根本不明白他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普通人的想法，不应该都是抓紧自己最后的那点可怜的时间拼命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可是为什么，他却要将自己的生命甩手掷出呢？
似乎看出了这想法，吉尔伽美什又听见了他的爱人说道：“正是因为我是一个太想要活着的自私的人，所以才会对我剩下的那点时间不那么在意啊。”
“如果对你来说，生命本身就是你拥有的最为珍贵的东西。”吉尔伽美什说道，“那么接到你赠送出的最为珍贵的礼物的那些人，应该会感到非常高兴吧。”
“希望像你所说的那样，不……是肯定会像你所说的那样。”程安予平静的语调之中显出一些期望来，“长久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他们一定会明白的吧。”
听到这话的吉尔伽美什陷入了沉默。
他清楚地知道，等真正得到这份意外的礼物之后，那些人别说快乐，甚至可能还会因此陷入永远的痛苦之中。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程安予的自私究竟是在哪里。在某些方面，这个男人简直像一个从未成长的孩子，他自说自话地将自己最重视最喜爱的糖果分给了其他人，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善意，可是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其他人是不是像他一样那么喜爱甜食。
他自始至终都将自己的心关闭在狭小的空间里，从不对其他人开放。
这是何等的自私啊。
可是吉尔伽美什却无法使自己不去拥抱这样自私的爱人，他爱着他的自私，正如他爱着他的宽容一般。如果他是虚幻的梦，那么他就选择入睡去寻找他，如果他是血腥的死，那么他就选择割开咽喉去拥抱他，如果他是早已经封闭心的极端自私的人，那么他也只能亲吻他冷漠的嘴角，告诉他：「好吧，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已经决定要原谅你了。」
可是，尽管早已经在心中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吉尔伽美什还是不禁垂下头，声音哽咽：“你原本不该承受这样的命运，你本不会遇见我，不会遇见令你不得不奔赴死亡的一切。微笑，哭泣，愤怒，闷苦……就算与你一起品尝这些的不是我，只要看着你依然作为一个人类在我的眼界之中就好了。可是，我的爱人啊……”
“可是，”程安予接上他的话，“我从不后悔啊，吉尔伽美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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