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元锦瑟作为公主，也是沿着这条村道，上了驰道，进了城门，又进了一重又一重的宫门，却没想到，会让她做了史无前例的女皇，坐上了太极殿的御座。那时只有十二个翊卫护卫她，还有一个宣旨的小太监，和一个赶车的小吏。她那时心中虽然焦急，却还抱着挽救危局的希望。
而如今，这乌泱泱的护卫和随从，连村道都挤不下了，可其中又有几人是真心护卫她呢？她的残生，在这暴雨的浊流中，又能延宕到什么时候呢？
今日，是那个当时来接她入宫的小太监为她赶车——他也升了官了。
车中是覃吉老内侍陪伴她，而阿秋和碗碗被安排另外坐后面一辆车，与那以体重救了她一命的胖大稳婆钱氏一道。
“看够了吗？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去禀告他就是。”元锦瑟闭上了眼睛。
她想，宇文宏还真是怕她死啊，连她身边的人都不放心地遣开了，专派了伺候了三朝还是四朝皇帝的老内侍覃吉看着她。
“是老奴自请陪护陛下的。”覃吉仍然是一贯他那不卑不亢的腔调。
不过，他自称“老奴”，元锦瑟还是第一次听见。
“哦，覃爷爷不放心我？”
元锦瑟儿时犯了错，帝后让覃吉打她板子，她就“覃爷爷、覃爷爷”地求饶，今日这一声“覃爷爷”却多少带了点儿讽刺的语气。
“嗯，是老奴的疏忽，让陛下遇险。老奴心中十分后悔。”覃吉仍然自称老奴。
他很少与元锦瑟这样有问有答地说这么好些话。
“哦？是你的疏忽？”
——这三朝还是四朝的皇帝驾崩，都是您老人家的疏忽吗？
——先帝去世时，您老人家在做什么呢？
——是在忙着给未来的大院君殿下交投名状吗？
——还是在忙着跟那些小太监们洗刷宫中的恭桶？
且慢！恭桶？
“恭桶——”元锦瑟沉吟道。
那日，碗碗盘问传旨的小太监时，那小太监说……“如今，宫中有名号的内侍不是得病死了，就是被宇文大人杀了，连恭桶也多日没有人清运，前日还是覃大人亲自和小人几个一起清运的。”
“前日”，不正是太孙阿宝被装在恭桶里送到她庄上的日子吗？
郑保母将阿宝放进了恭桶——
太子的承恩殿中不知怎么被换进了另一个得了时疫死亡的婴儿的尸首——
如果……宇文宏的人曾经发现太孙不在承恩殿中，只是后来以为又找回来了呢？
如果发现了太孙不在，他们肯定要急急地去寻找——
不，他们不会大张旗鼓地寻找，必定是遣人悄悄去追回承恩殿中出来的东西——
可是，他们没有发现太孙被调换成了一个尸首，而是认为太孙死了……
如果……太孙和这个尸首是在恭桶清运时就被调换了呢？
恭桶，是覃吉跟小内侍一起清运的！
“李代桃僵，覃爷爷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元锦瑟抬眼紧盯着覃吉，轻轻地试探道。
“圣上谬赞老奴，不知从何说起？”覃吉仍然是那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覃爷爷身为二品内司，还能帮着小太监们去清理恭桶，果真能屈能伸。”再多说一点，看他的反应。
“那是老奴应该做的，自然不会疏忽。”覃吉虽然仍然是那不卑不亢的口气，可调子却沉了一些。
“谢谢你救他——”赌一把。
“圣上慎言！”覃吉扑通趴下了。
……
“陛下……若是猜错了，走漏了消息。就不怕老奴去向大院君告密吗？”覃吉帮元锦瑟理了理盖着的毯子。
虽然还是七月，可是一场秋雨一场凉，中元节后的雨，带着寒气而来，元锦瑟这刚受重创的身体，也不知能否吃得消。
“要是我猜错了，也无妨。我就大喊几声：‘老奴犯上，给我拿下砍了！’您说，外面那些急于立功的护卫们听了，他们会不会争先恐后地把您拽出车子，砍成肉泥呢？”元锦瑟压低了嗓子，却还是学得惟妙惟肖。
“陛下，长大了！”覃吉叹道，“老奴，也老喽！”
“覃爷爷，你都跟了几朝皇帝了，为什么冒着性命风险救我们？”
元锦瑟说了“我们”，因为她现在确信覃吉其实不仅救了太孙，还一直在试图保护她的安全。
不过，若只是忠心耿耿，那么前面几朝皇帝和她的阿爷，覃吉怎么不救呢？
“陛下想听故事？”覃吉似乎变得慈祥了许多。
“你说吧，总归这老牛拉破车，冒雨走村道，还有好些时候才能到家。”元锦瑟还是头疼得紧，多睁一会儿眼睛就眼前冒金星。如今既然暂时安全了，她就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覃吉：“那我就说说我的身世，权当给陛下解个闷儿吧。”
元锦瑟：“嗯，好。”
覃吉：“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当年，也有人夸我貌比潘安，才高八斗 。”
元锦瑟：“现在也生得很好。后来怎么入了宫呢？”
覃吉：“那是我十岁，从乡里举了神童。上马，都还是大人抱上去的。人人称羡，可是谁又知道，那皇帝亲赐的锦绣幞头，下面罩着的，是一个非男非女的怪物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生来非男非女，也不知是天阉之人，还是石女。”
“原本年纪幼小，也看不出来。谁知，当时的那皇帝有断袖分桃之癖。见我生得好，又聪明灵巧，起了心思，不让我去太学读书，也不让我做官，却把我召进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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