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月后，时樾便在时贤房中温书了。
他晨时在自己小间里由他榕叔提点着背书摹帖子，至傍晚若时贤归家早了，便去他老子书房中呈与他看，后便在时贤边上立一个小桌读书。至他**岁时大略将那些正经开蒙用的书录读过一遍后，还会被他老子逼着强诌出几篇狗屁不通的策论来，经时贤批后再改，再批，再改，一来二去苦不堪言，直逼得时樾恨不能一头撞死在他昔年与时贤梨花桌上炸出的黑斑上。
只是柳绛近来愈来愈少管他，一通心思皆全放在了他那个血统纯良的胞妹时枳身上。前些年里时樾下了晚课去寻他姆妈说话，看柳绛不是缝衣便是做鞋，抬头一望时樾，倏忽便与他砸下一句“快过来，看看你阿妹”来。——女儿家的小衣裳花团锦簇的，柳绛坐在毛头儿的小床边绣海仙花，小衣小鞋上一团粉红，几个婢女围在她身边帮着掬线，看穿青衣茶裤的时樾畏畏缩缩地靠到她身边来，像是一只误入了花海的可怜山雀一般：
“妈……母、母亲……”
柳绛环过他腰际拍一拍他：
“你温书温得如何了？”
时樾一下子便与她来了精神：
“我今日背了《孟子》！——姆妈我背与你听呀，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
看柳绛随口应着推他来时枳床边：
“看，你阿妹是不是又长大了一些？”
又塞给他一个镶金片片的拨浪鼓：
“去，你去哄一哄你枳妹妹。——去呀！”
后来待时枳要学话了，柳绛压根儿便把这倒霉儿子抛诸脑后，成天守着时枳认字读书，还教她些女儿家识茶辩香、弹琴说律的本事。正被策论赋格折辱的时樾瞧着眼酸，索性也不常去他姆妈房中说话，每日下了晚课便闷在他床头读些榕叔偷买给他的异士传奇，读得脑中皆是些渡劫筑基的修仙玩意儿，半夜里抱了榕叔养的松狮犬小桃红爬上房顶打坐，天天做梦哪日里蜀山派的仙使漏夜三更时御剑过来收他为徒。——他小时候柳绛都只随口教他唱些破烂南腔调子，都是哪里蹦出了这么些他以前从不知道的本事！后他又无意间听他老娘对着《世说新语》教时枳讲官话，听来竟比之时贤还要地道上两三分颜色来。过了几日他有心同柳绛问起这桩小事，却只看母亲正把玩着自己逐渐留长的一抹尾甲轻描淡写道：
“自然是你阿爸教我的。”
柳绛怀里的时枳叫一声：
“姆妈的指甲长！”
柳绛忙低头喂她一口蛋羹：
“怎么，你也想留长指甲呀……等你以后学了琵琶，姆妈就也拿凤仙给你染指甲，好不好……”
这百无聊赖的小事体不了了之，时樾继续过他如一潭死水般的书生日子，偶尔还要随时贤在清明腊八时回上几趟宗家：时家宗家其实与时贤府隔不过小半个时辰的车程，时贤却鲜少与那头往来，倒是他几个兄弟常来这杭州知府家中串门子，拖家带口的一堆人马，一并牵过来的几个时樾的堂兄弟们还偷吃了好些个他榕叔替他收在蒸笼里的紫薯花糕。
时樾不喜欢他老子本家，只觉得那大院儿里空气沉霭霭的，人情算计上也不通达。——毕竟他爷爷除发妻外还娶了二房妾，时贤是小妾谭氏院里庶出的老七，考中了功名之前竟连几个亲近丫鬟都未与他配过。现在这破落门户里莫名飞出只金凤凰来，就连大房都要给这谭氏几分好脸。但时樾确实是欢喜他祖母的：也不知他祖母到底知不知晓他身世如何，竟也真心拿他当自己宝贝孙子来疼。时樾绑头用的巾冠皆是老太太亲自选了工匠来打，春日送樱桃秋日送葡萄的，指明了往她大孙子小院儿里塞，都是些时樾平日里吃不停嘴的时令水果。
现下时贤又在端阳时牵了九岁的时樾与三岁的时枳回祖宅，更是把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晚饭时多添了几道时樾喜欢的肉菜，吃得小孩儿满嘴流油，至夜深时肚子依旧涨得不行，遂偷披了件外衣从他房里晃荡出来消食。祖母房中的灯火还亮，想来是正与父亲说话，时樾便在门边蹲成个球儿偷听，听时贤与谭氏拿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茬：
“……我与姆妈侬讲呀，就趁未进冬时搬过来……省得我老两头瞎跑，耽误人事……”
祖母的声音一阵阵传到他耳朵里来：
“我才勿来！侬箇婆娘啊，脾气大得很，我可吃勿消……”
又听父亲话中忙揉进了二三分讪笑腔调：
“哪能呢，又不是什么不醒事的野妇人……”
“……是个野妇才好呢，我可拿捏勿好她箇性子……”
半晌又道：
“怎么，她今朝又勿与侬过来？就让侬自家弄阿樾阿枳？”
“她惯不喜欢这家里相的……我又勿好强逼人家……”
时樾听得屏声静气，却见他脚边登时多出了一团鹅黄来。——穿了暖黄色小衣的时枳亦蜷着身子半蹲在地，正吮着手指仿了她阿哥的动作听墙：
“阿哥！”
她拿气声悄咪咪与时樾道：
“我什么都听不见呀！”
时樾被她吓得几欲尖叫出声：
“你、你——”
回过神来才伸了腿儿径直平踢了她几脚：
“去，一边去！”
见时枳耷拉着眼睛慌忙欲与他回话，索性便从兜里直塞了个豆饼进她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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