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时贤正预备着拉下脸面回他杭州老家为那不肖儿子寻教书先生时，靳禾又来了。
他两只眼下皆一片青黑，似是前几日卯劲儿猛熬了几夜，竟连脚步也生得虚浮，差点一脚绊扑在时府正堂的门下槛上。时贤见了他本倒欣喜，刚开口欲与他问话，却见靳禾只拱手深深朝自己鞠过一躬，后又匆忙撂下一句“晚生无知，前几日未做足功课，今日腼颜登门，还望大人莫怪。”，便转身朝时樾房中大步疾行而去。——时小衙内此时正闲得发慌，便腻着陇云与雪月同戳一碗白杨梅玩，三个半大小孩儿你一口我一个的，声色犬马，放浪淫侈。这妖怪一听脚步声渐近，还当是他老子奇袭，赶紧打发了两个丫鬟下去，却不想抬头冷不丁瞧见靳禾衰鬼似地立在他小宅门口，刚落下去的心肝儿冷不丁又被他生生吓上喉头：
“你——”
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呀靳先生！铩羽而归啊！”
见这面白的书生仍一脸平静，时樾遂当着他面复再嘬起一颗杨梅来，新鲜的杨梅汁水顺着他指尖滴滴答答一阵乱流，时小衙内抱着手指猫儿似地吮了片刻，干脆便搂着杨梅碗在他椅子上倏忽躺下了：他两条竹竿似的小腿往他屁股下那张官帽椅的靠手上悠悠一架，配上他怀中盛着跟水晶仁儿似的白沙杨梅的琉璃碗，妖妖调调的，像个贱倌儿。
倚门的靳禾不为所动：
“少爷之前可说自己习过《女则》、《女训》二书？”
时樾未想到他如此发难，只懵懵与他点了点脑袋：
“……对啊，那又怎样？”
靳禾又问：
“靳某不才，敢问樾少爷《女则》是何人所著，分卷几何？《女训》又为何人所著，可有成书？”
时樾竟还揣着杨梅碗莫名其妙地与他坐直了，还未想好如何对答，便见靳禾张口又道：
“想必是没有了。”
小衙内眼瞧着靳禾在他房中踱过一圈，后在西首处寻了把椅子施施然一坐：
“那待少爷何时读完了这二册经典，靳某便何时再与少爷议论五经罢。”
说罢他又从随身的布囊中寻出一册《东京梦华录》来，翻了一页，又好整以暇抬起头来：
“哦，还有一本。——《列女传》。”
。
不知不觉，靳禾已在时小衙内房中连做了五日的甩手掌柜了。
靳小先生的脸皮如城墙厚，光是看书喝茶不够，便连奴仆做礼数与他端来的早午晚膳也一并用了：他青白的面色都被这五日的菜肉养得红润起来，用完饭后再食上一道杨枝甘露还是鲜奶炖蛋的甜点净口，后悠悠然起身去书房告过时贤后出府，次日清晨再来，如此循环往复，过得竟比皇帝还要逍遥。
时樾用以戏谑他几位先师的蜘蛛炮仗纸青蛙皆被他老子一应没收焚毁，这几日天天在靳禾眼皮子底下捣鼓新炮火药的配比方子，苦于缺了几味铜油，所以试验皆不大顺遂，又去不得药铺补充货源，让这妖怪很是无聊。且靳禾这几日在他房中坐着，不仅他养在屋里的几个丫鬟不敢来扰，就连小桃红与猫及那一笼叽喳的文鸟都被他榕叔抱抱提提地一应牵走。可怜时樾平日里聒噪惯了，如今连与狗交谈的机会都无，一张嘴憋了数日，终于忍不住与靳禾好不客气地搭起话来：
“……喂。”
却见靳禾已在这五日里飞速地阅完了整卷的《东京梦华录》，正拨弄着《易经》不疾不徐地抬起头来。他一双眼睛直愣愣盯着时樾看了半晌，后冷不丁与这小子倏忽绽出一个微笑来：
“樾少爷。”
时樾被这温吞吞的一笑怵得毛骨悚然，许是壮胆，竟还与他猛一砸桌沿蹿起身来：
“我……我父亲从海宁千辛万苦寻了你过来，可不是让你在我房中温书的！”
这句人前的“我父亲”说得时樾很不顺嘴，小妖怪厚着脸皮念完这三个大字儿，一双耳根竟羞得红了。
靳禾仍与他眯眯笑道：
“我不是与少爷置下课业了吗？”
时樾气得咬嘴：
“我可告诉你……你莫要折辱我……”
“——我哪里折辱少爷了？敢情让你读几篇《女则》《女训》的，就也称得上折辱二字了？”
靳禾不动声色地合上《易经》，淡淡瞥了这气急败坏的小孩儿一眼，又道：
“罢了，且不谈这两篇功课，少爷可有什么别的要问靳某吗？”
时樾冷哼一声：
“我天赋异禀，断不用你这穷酸来教！”
“这样。”
靳禾听罢却也不恼，只又信手拨弄起他方才倒折在大腿上的《易经》来：
“那少爷便莫怪靳某在此处温书了。少爷既无心向学，又无所求于靳某，那靳某亦无可奈何，只好寻了这卜卦的册子自娱，小心莫耽搁了寸光阴，既过难再获呀。”
说罢他又低头在这《说卦》一章拈过几页，突然一声恍然抬起头来：
“啊！——还是少爷想让靳某替您算上一卦？”
时樾将他一口贝齿咬得咯吱作响：
“……腐儒！”
他再拿笔挂当编钟敲打了片刻，终一拉椅背站起来就往里走：
“乏了！”
却莫名怕了这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竟还转过头来悻悻与靳禾对望一眼：
“……先生不会不让我午睡吧？”
看靳禾依旧冲他温吞吞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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