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时樾躺倒在他庑舍里靠边儿一张小床上百思不得其解了片刻后，终于困了。
先前陆翡在半晌后又将那面色分外凄惨的男孩儿追了回来，道他是云阳侯膝下长子庄洄，又强拉着他与时樾去膳堂用饭。只是庄洄这小子一直未敢拿正眼瞧他，甚草草推过碗筷转头便走，至亥时出头才冷不丁拖了把短匕返回舍内。——时樾在这各色权贵中浸淫半日，再听到侯府长子也只是礼节性与他惊怔了三秒以表敬意，后便继续低头啃起肉包来。只是这小子衣衫上绣的翻羽马瞧来的确有些眼熟，似是在哪里撞见过这般家纹模样的……
时樾朦胧回想了片刻慢慢浸入梦乡，迷蒙片刻后只觉得身上似鬼压床般倏地一沉，后他颈间亦跟着莫名泛出一股凉意来，刺得小衙内茫然皱过了眉头睁开双眼，却见一屁股坐上他小腹的庄洄正拿他那把短匕生生抄架在脖颈大动脉处。——小妖怪登时被这小侯爷的阵仗吓得差点一个白眼背过气去，正欲扯开了嗓子放声惨嚎，却被庄洄拿左手一把堵住了嘴巴冷冷欺**来：
“——那件事情不许告诉小翡，听懂没有？！”
时小衙内与他倒竖起汗毛猛摇几下脑袋，只苦于被庄洄压住了唇齿吐不出词儿，遂只乱蹬了几下小腿呜呜低咽片刻，眼中逐渐与庄洄吓出两朵水花来。小侯爷见状错愕半晌，左手的力道逐渐松弛，却见这兔崽子抓准了机会张口便骂，一句“你个赤佬瘪三阿爷我根本不认识你！”方才喊完，就见庄洄重新压灭他唇齿低吼一声：
“闭嘴！别吵了小翡！！”
邻床睡熟的陆翡亦心有灵犀一般与他二人呼吸平缓地翻过身去，庄洄盯他半晌方才略略安下心来，又转头冷冷与时樾道：
“你记不得我吗？”
时樾呜呜着与他点头似如捣蒜，见庄洄慢慢收过左手，眼底竟还莫名生出一两分明晃晃的失落：
“……你真没认出我来？”
他方才囫囵用过饭后便一直缩窝于演武场后练剑，从酉时初一直将自个儿折腾到戌时三刻才算消停，后他在汤池中浸了片刻温泉才茫茫然转回舍中，此时只着了一身雪白中衣，长发亦湿漉漉半干散至腰脊，衬得这白日里整眉清目的小侯爷登时化出些少年人雌雄莫辩的幽美来。时樾嗅着他发间的皂角香气瞪大了眼睛呆怔片刻，后自喉头倏忽与庄洄挤出一个音来：
“……啊。”
半晌又道：
“……鸡……”
看庄洄于刹那间凶光复露，时小衙内干脆倒头闷哼一声，装死咽气罢了。
。
时小衙内头十二年里只两度赴过京城，一是现在他正被人压在位于崇教坊处的太学庑舍下以明器抵喉，二是他八岁时曾陪柳绛车马中颠簸了六七日去看他父亲：那时尚作杭州府知府的时贤似因罪被皇帝拉去北京杖了五十，消息几经传入府内，吓得柳绛听劝也未得，当即便差人去调了杭州港口的水路班排来。——两岁的时枳托在忍冬怀中照拂，八岁的时樾则懵懂被榕阴一路哄唤着随母亲塞入车内，看他榕叔差上了二三家丁驱车即走：见赴京的客船尚无班次，柳绛遂捧住儿子的小脸儿亲亲，后便狠心差人去走陆路几乎能将人脾胃皆颠抖出口的官道来。他几人连日夜兼程行到京中，见时贤正拄了鸠拐儿被他姐夫汪蘅搀出汪府，虽仍惨白着脸色倒似无大碍了，还拿他拐杖生龙活虎地追在时樾屁股后面敲打，便皆吁出一口长气安下心来。却只有柳绛仍伏在她夫君床前以泪洗面了近五六日，差点便哭瞎了她两汪秋池一般的眼睛。
只是那头的时贤正伏在床上养伤，这头的时樾却如一头出栅的野驴般刹那间活泛了起来：他先前曾在杭州里见过他姑父汪蘅数面，却是头一轮见汪蘅膝下那一双漂亮儿女：那时他表兄十七表姐十一，都是姑娘少年爱玩笑又精力旺盛的年纪，且他这两个兄姊又皆是个欢喜小孩儿的好性子，日日带着他骑马爬树打野兔子，至天冷时给他偎衣，见他饿了便带他下小馆子吃爆肚火烧驴打滚儿，哄得这小白眼狼连亲爹都不要，临走时直哭嚎着要做他姑父家里的好儿子汪樾。
那时太学恰巧亦放了伏休，故他表兄姊亦得空能日日陪他玩耍，只一次他表姐道她要去寻闺中密友借书，他表兄则被同侪叫去西山看雪，苦留他一人蜷在家中数墙缝玩。汪蘅见他无聊得要闷出虱子来，遂叫了本在时樾表兄房中伺候的雪青陪表少爷出门兜逛。——时樾遂拽了雪青从东四口一路大摇大摆至西四尾，他身上裹了汪家白泽家纹的银照袍，故商户们只当他是汪家哪一门下出的小少爷，便是他一嘴南味儿也皆得拿笑脸与他赔着。小衙内行走了半日腿脚发酸，坐在棵大榕树下方求了雪青去叫车马归家：他今日在鸡市上买了只稀羽短尾的黑毛斗鸡给雪青提溜着，雪青便抱着鸡去给他买了芸豆糕让他在树下吃着歇脚，却不想自己刚走未两步，就看时樾捧着芸豆糕晃去了大槐树对面一个贩鸡摊子上：
那小破摊子卖的都是些臭鱼烂虾似的蔫鸡，摊前却蹲了个皓齿朱唇的漂亮丫头，正拢着她一身芍药粉的长袄与摊主问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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