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商景，大概就没有以后的“天机”唐清洛。他心软，就这样原谅了这个人。
后来的后来回想起来，人人都说恶人谷的“天机”是顶狠心的人，能和浩气盟的那位阎王有一拼，他结果了无数人的性命，手上沾染了擦不干净的鲜血，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可认真看来他却是全恶人谷最心软的人，愿意为了爱人放弃自己的生机，轻易就原谅了让自己生不如死的仇家，临死前都要打点好周遭人的未来才甘心。“我从未见过这么心慈手软的杀手，”老年的商景早已一头白发，提起年轻时的友人依旧老泪纵横，泪流不止。
到了傍晚黄昏，二人才抵达凛风堡，莫雨等人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商景与唐清洛俱是狼狈的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上前去询问。
“我没事，”商景说着，“只是阿洛……”
“阿洛怎么了？！”烟视他如亲弟一般，自然是着急的很。
商景便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词，同他们讲如何被叶清疏伏击，唐清洛又是如何遭到报复武功尽失，讲他如何奋起反抗，将他救出敌营。在商景的故事里，唐清洛是个大意的暗杀者，自己是一个足智多谋的谋士，二人昨夜一战是侥幸逃出才保得性命。
他一边讲着，一边不停地用眼角余光去偷看唐清洛的反应，后者似乎是觉察到了，坦坦荡荡地接受着他的目光，丝毫不准备在他的故事里插嘴。哦对，他现在早就不能言语，更别提插嘴打断别人的故事。
自从唐唤没了，李慕走了，整个恶人谷里都找不到几个与唐清洛熟识的人。人人都道他是高高在上的魔尊，招惹不起不如躲得远些，除了商景，是没有人敢随意与他攀谈的。当他武功尽失的消息传遍恶人谷营地的时候，大有幸灾乐祸的人在，剩下的看他的眼神多多少少也就带着些同情的意味。
唐清洛本就生性骄傲，这么多年顺风顺水的路走到这掉进深渊，那些同情的目光与他而言，和穿肠的毒药并没有什么分别，因此闭门谢客，连军医都关在帐外不肯放进来。烟和莫雨他们干着急，劝也劝不听，说也说不上，最后还是去找商景，希望他劝服阿洛，接受谷中医生的治疗。
唐清洛的嗓子和耳朵能不能好，怕是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可商景又不能告诉他们缘由，只能答应下来，在他的帐前踌躇许久不敢进去。直到唐清洛挑起门帘与他撞了个面对面，他才硬着头皮进了军帐。
帐子里一片漆黑，商景走进来才注意到唐清洛既没有生火，也没有电灯，就这么一个人在这黑暗的空间里裹着狐裘发呆许多日，听送饭菜的守卫说，他每日只吃一点点，现在看来身形确实更加瘦弱，甚至有些弱不禁风，哪里还像那个一身肌肉拥有惊人速度与力量的杀手。
他站起身点燃了桌边的油灯，在跳动的烛花中看清了唐清洛苍白的脸庞。
商景应当是愧疚的，带着满腔惭愧的，而此时望着他却满心只剩下心疼，这样的唐清洛与幼时的那个孩童重叠，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过的脆弱样子，甚至当初唐唤死去的时候也没见过他如此形如枯槁。
唐清洛早已脱下了破军的外衣，只是草草裹着一件不合身的白色里衣，将自己围在厚重的动物皮毛中，一头白发也没了光泽，干枯的披散在他的肩头，桌上随手扔着他从不离身的独当一面，而闪闪发光的凤尾天机则被扔在了角落的最远处。
从那一天起商景就知道，叱咤风云的“天机”已经陨落，葬送在他亲手调配的毒药中。
他坐在唐清洛的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一张矮小的桌子，桌子上的烛火一跳一跳，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还是没有说一句话。最终还是唐清洛破了功，捡起桌旁的笔和纸，就着微弱的光一字一句地写：你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写罢抬头看商景，等他回答。
“确实有事，但不是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那为什么来找我？
“烟说你不肯见军医。”
——见了又怎样，能不能治得好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
唐清洛抬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的话，认真的盯着他的双眼看，转而又低头写写画画，等他将写好的纸放在商景的面前，商景反而不太敢去看他的眼睛。
唐清洛在纸上用工整的笔画问他：商景，你是不是觉得对我有愧？
应当是有愧的吧，商景想。想他这么多年的龌龊心思，想他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做出的无法挽回的事情，想他为了复仇而被蒙蔽的双眼，想唐清洛对李慕的最后那一眼不舍。
“是，”他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我对你有愧。”
唐清洛大概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的承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对他笑着摆了摆手，继续在纸上写着。
——你不必对我有愧，我说过高处不胜寒，这个位子我送给你。
“可我终究害你到如此地步。”
——我杀他在先，你为他报仇罢了。最后将那事告诉你，我已经报复过你。
那事，指的是商景的师兄死前还要出卖他换取自己性命的事情。唐清洛喝下毒药前将这事讲给他听，不亚于将他多年的信仰推翻，如此算来，倒真的算是报了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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