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昏昏沉沉，雨滴声渐大。纪以余能听到雨打在荷叶上的声响，那是秦俨在池塘里种的莲，从夏天开到秋天，最后只剩下了枯荷败叶。秦俨这个人兴趣爱好广泛，也极爱附庸风雅。他在郊区有一套房子，别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旁边顺便挖了一个大池塘，里面全种的是王莲。每到夏天，异香扑鼻，十里八乡都能闻到那种奇异的香味。今年七月份有一片莲叶的直径甚至扩大到了两米八，其它的也都是两米往上，远远望去蔚为壮观。他爱附庸风雅还体现在极爱效法古人，不仅做枫叶酒，还学“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如今倒是下雨了，但是他在外面，听不到这一片荷声。
真是太遗憾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以后还有机会的。
他缩在被子里，抱着一件衬衫。那是秦俨穿习惯的一件，后来买了新的就不要了，纪以余就拿了过来，偷偷放进他的小盒子里。那里都是秦俨的小物件，而纪以余也早就习惯了抱着他的东西入眠，这让纪以余有一种安全感。
——但还是好冷啊。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擦了擦眼睛。他以为自己已经心肠够**，但还是很容易被秦俨挑起情绪。哪怕这个人并不是很疾言厉色，但是他总觉得委屈。
他想要让秦俨对他好一点，然后再好一点。
但是现在秦俨终于察觉了，他呵斥了他，并且认为他是一个累赘。
他坐了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轻声道：“我的确认不清自己是谁了……”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被秦先生救了一命的普通人……”
怎么还能奢求那个人的爱呢。
——他那么好看，那么有权势，明亮得像是天上的太阳。
——而自己只是一只在泥水沟里打滚的脏猴子，又自卑又懦弱。做了一场梦，有过一个拥有他的奢望，这已经是最幸运的了。
大梦方醒。
太阳终于觉得泥猴子配不上自己，而泥猴子也终于被打醒，清楚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就这样吧。
他咬着唇，穿上衣服，把那条驼色围巾围在脖子上，背了个书包，抱起还在睡觉的妹妹。
妹妹从睡眠中惊醒，刚叫了一声，就被纪以余捂住了嘴。妹妹从小就在秦俨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为猫机灵又谨慎，被他捂了一下就不叫了。它瞪着一双猫眼，仿佛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以及未来的处境。
“我们要走了。”纪以余把脸埋在围巾里，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猫。他戴着帽子，轻声说：“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就把该还的还给秦先生。”
秦俨并未想太多，他挂断电话开了勿扰模式游戏模式就准备睡了。本来他在梦中就被吵醒已经够恼怒的了，再加上纪以余刚退烧就敢喝酒，胆子大得让他忍不住想去拾掇这小孩一顿。还有……还有一些不知来自何处的烦躁。
——这直接导致了他怎么睡都睡不着。
一直到天色刚刚亮起，外面的雨淅淅沥沥，他才匆匆起床，对着展品柜的蕾姆老婆刷完牙洗完脸，拎着车钥匙就走了。没想到就算他起得这么早，车还是被堵在公路上了。堵车的一段时间他看了看手机，里面已经积了十几条讯息，以及十几个从家里打来的电话。
管家用座机打过来的。
秦俨脸色微变，正这时，管家再次打了过来，一把老骨头被吓得不轻：“先生，小少爷走了！”
“离家出走？”秦俨说：“找了吗？”
“二十多个人都去找了，早上五点就不见了。小林进他的房间看他退烧了没，没想到人已经不见了，估计是半夜三更走的，床上只留下了张字条，说是不给先生您添麻烦了。”
秦俨冷笑一声：“那张字条呢？拍张照发过来。”
顿了顿，又说：“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带走了一个背包，里面应该是他以前的箱子里的东西，还有一只猫，别的什么都没带。”
秦俨知道纪以余那个格外宝贵的箱子，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什么，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贵。秦俨本人是愿意给小孩留隐私的，也并未去查看过箱子。谁想到有一天就算是离家跑路这孩子也要带上箱子里的东西。
他摇下车窗，外面的凉飕飕的雨滴被风带了进来，落到皮肤上能让人起鸡皮疙瘩。他想，当时见到纪以余的时候，似乎也是这么一副情景。
堵车，下雨，公路，然后他捡到了个小孩。
过完年，差不多就两年了。
他轻轻吸了口外面的冷气，这能让他平息心中那种莫名的涩意。
他说：“联系一下小叶，他会找人。”
然后就挂了电话。
到家的时候，里面已经只剩下了个林姨和老管家了。他坐在纪以余房间阳台前的那个摇椅上，点了一根烟。这小孩经常坐这儿看书，有时候他停好车往这边走时，抬眼就能看到他。他趴在阳台边缘对他笑，一副开心的样子。
但是他现在走了，只留下了字条，上面写着，给哥哥添麻烦了，我走了。
这不难让他联想到昨天自己对小孩说的话。
他用舌尖抵着右脸颊内的表皮皮肉，那里有个小小的破口，他经常忍不住会舔一下，那种感觉简直是又疼又爽。
他笑了笑，想，是该教训一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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