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也知道，”陆瞻抿了一口茶，“有些事，我不做，一辈子后悔；做了，后悔一辈子。如果两者之间我必须选一个，我宁可后悔一辈子。”关雁声低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捏着筷子笑了起来：“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拦不住你，可是我偏偏还是说了。”“我也一样，”陆瞻牵牵嘴角，摇摇头也笑出来道：“你也不听我的，可是我不说也难受。”“那咱俩得吵一辈子了。”关雁声把肉片留到最后吃了，喝完了面汤抹抹嘴道。“去去去，我是疯了，跟你吵？多折寿呢。”“嘿嘿，那不吵，我请你吃饭你付钱怎么样？”“我付就我付，你吃葱花了离我远点。”“行啦，”关雁声按下陆瞻要掏钱的手，“你的心意我领啦，其实我在他们家向来都是记账的。”陆瞻没看关雁声，掩了鼻子，一把推开了他。
关雁声掰了一小块茶饼嚼着，从店里出来继续和陆瞻在街上逛。陆瞻一边走着，一边时不时张望，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以后，陆瞻突然问关雁声道：“这些年你似乎不曾出仕，都在忙什么呢？”“没忙什么啊，每天都闲着。”“这怎么行？”陆瞻皱眉，“你既进了学，自然不至于无事可做，二十岁的人了，在家里游手好闲的，像个什么样子？”“大哥，我刚刚不是说了，”关雁声想吐茶叶渣，又不好吐到街上，见沿街有发铜版印的广告的，便接过来一张，把茶叶渣吐到纸里道：“不是我不想出仕，是这个时局，实在不是个适合做事的时局。你想兼济天下，那你去济嘛，我就想独善其身，你总不能让我被兼济天下吧。”“我倒不是逼你，”陆瞻看着关雁声：“你就没有想做的事儿？”“有啊，当然有。”关雁声把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混吃等死算不算？”“你……”陆瞻气得在街上站住了，回头瞪着关雁声。“你别送我了，我马上到家了。”他深吸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便拂袖而去。“嘿，你怎么这样啊？”关雁声在后面喊了一声，“混吃等死怎么就不是理想了？你敢说豆包不是包子吗？”陆瞻远远地听见了，没回头，迈着大步走了。
关雁声气走了陆瞻，心里爽快了许多，爽快之后却空落落的。他抬头看看太阳，马上就中午了，易老板说中午约了之前谈妥的那个押纲的，要喝一顿酒交接一下，就在一笑逢楼上的雅座里头。他坐在茶摊边上，喝下一碗姜茶，之后便抹抹嘴，把碗搁在一边发呆。他一想到要起来，要动，就觉得无比麻烦。这种麻烦并不是事情的复杂导致的，而是一种腻味，像关节里积了油垢，使他整个人都变得迟钝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找个碗把自己扣起来，与世隔绝，呆到天荒地老。然而想到是他花钱约的人，不见总是吃亏的，他又去了。
押纲的常年在江湖上跑，身上的江湖气很浓，向来只怕敬着，却不怕你仗势欺人。关雁声拼着劲儿灌了一坛子的酒，换得那押纲的拍着胸脯保证到时候一准把粮食送过去。等送走了押纲的他才觉得头发昏，胃里烧得难受。易老板问他要不要上楼歇会儿，他摆摆手，扶着桌子站起来，沿街慢慢走了回去。因为中午要清场谈生意的缘故，易老板当天并没有开张，送走了关雁声之后他无事可做，放了易子晞的假，之后自己坐在店里拿了本小说打发时间。翻了没几页，便有人轻轻叩了叩柜台道：“易先生，我来了。”
易老板直起身来看那人，那人比他矮一个头，一身黑，戴着斗笠，黑纱覆面。嗓音压得低低的，语气有些冷，但是听着年龄并不大。易老板似乎与那人十分熟识，看了眼闭着的大门道：“仓库墙根底下的那个洞你都能钻进来，功夫了得啊。”“先别说这个，”那人似乎无心与他闲聊，开门见山道：“我给你的东西怎么样？”“不错，这件事多谢你了。”“如果你想谢谢我，下次最好自己来取货。虽说鬼市一向是见货不见人，但是掺和进这些事情的人多了，我不喜欢。”“知道了，”易老板将一个盖红章的白信封给那人道：“这次辛苦了，下次还请多多关照。”那人收了信封，说一句“告辞”便转身走了。易老板待那人走后，便撂了书上楼歇着。本来只想在床上倚一阵子，结果睡了过去，等被马蹄声惊醒的时候，一睁眼天已经黑了。他听那马蹄声只觉得十分熟悉，稍微醒过来一些后知是关雁声的马，于是他坐起来搓了两把脸嘀咕道：“这个姓关的，白天喝完酒，现在才开始撒酒疯吗？”
关雁声打马转过两条街，到冷自知家门口，从马背上下来，抬头看见月光落在瓦上，像覆了一层霜。然现下天气渐暖，只是入夜尚有些凉意。屋里早熄了灯，不过门是虚掩的，并未落锁。他拴了马，拿下马背上的褡裢推门进去，熟门熟路地摸黑放下褡裢，木头锅盖响了一声，之后听见瓢“咕”地舀上水，水又“唰”地倒进锅里。锅盖盖上了，火镰“啪，啪”地打出几枚火星，稻草引燃了，填进炉膛里，风匣子平稳地响着，火苗渐渐旺起来，屋子里有了些亮，关雁声侧脸映在火光里，显出细腻的橘黄色来。 里间有些响动，灯亮了，窗棂上映出一个人影来，打着哈欠，脚步声拖沓着向厨房来了。推开门，厨房里刚有些暖的空气和屋里的热气你侬我侬地打成一片，一些火星子迸出来，又被火苗舔进灶膛。冷自知斜斜倚在门框上，披一件长及足踵的棉袍子，头发散着一直到了腰，他看着关雁声拉风匣，眼还有些睁不开，含糊着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家里的事，有点难办，跑了一天。”关雁声说着，下巴冲桌上的褡裢一扬：“花房里种的荔枝出了，给你带了这些，这个季节市面上买不来的。”冷自知“嗯”了一声，从柴垛上掰下一根枯枝，拢着头发俯**来，将枯枝引燃了，手护着那点火苗燃起油灯，在桌边坐下，指尖捏着一颗鲜红的荔枝，耳边是极细微的“喀”的一声，丰润的果肉从裂缝里溢出来。他抿去果肉，把荔枝核吐进半边壳子里，将另半边荔枝壳叠上去，再扣到桌子上，桌上的荔枝壳就渐渐被他叠成了塔。此时水开了，在锅里咕嘟着水泡，锅盖的边缘冒出的蒸汽在夜里看起来格外白，饭菜香蓄势待发，关雁声一揭开锅盖便“腾”一下子飘了一屋。锅里的东西都是再家常不过的，一碟白菜，碗里是一个半馒头。 关雁声抄起碗碟，咧着嘴急匆匆几步迈到桌子前面，忙不迭地将它们放下，通红的手指抓了抓耳垂，冷自知抽一双筷子递给他，笑道：“你这什么毛病，家去吃哪样夜宵没有，偏来这儿吃剩的？”“我帮你吃完了，你这不明天正好吃新做的菜吗？”关雁声半个馒头下肚，又掰了半个来。“行，明儿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冷自知托腮看着关雁声闷头吃饭，伸手在他额角掸了掸道：“吃慢点，头发都嚼嘴里了。”关雁声“嗯嗯”地应着，盘子里菜见底了，他便拿剩的一小块馒头擦着盘子道：“明天订馆子吧，你别太累了。”“也行，”冷自知见他嘴闲了，剥一枚荔枝问道：“你吃两个？”“家里还有。”关雁声吃了手里的馒头，把见了光的碗碟一收，挽起袖子拿了丝瓜刷道：“你先回去睡，我收拾一下就来。”“洗脚了再上床啊。”冷自知把棉袍子拢了拢，门“吱呀”响了一声，过一会儿里屋的灯又熄了。关雁声洗漱之后进了卧室，不必点灯便熟门熟路地找过去，把外衫脱了搭在衣架上。冷自知脸朝里躺着，他来了便往里让一让，顺手从床头垛着的被褥里给他拽一条被来。关雁声躺下了，刚醒了酒身上乏得厉害，却并无睡意，只是枕着胳膊看着天花板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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