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雪落下，大明宫里正赶上退朝。一下雪，忙得天文官们快步小跑，都急着去太极宫汇报天气。
其实天气这东西，同在苍穹之下，皇帝自己有眼睛、有耳朵，何必他们颠颠的跑去多嘴；所以今上刚刚登基那会儿，将这群天文官们当作无用之人，划入“冗食”之列，罢免了好一批。与此同时罢免的，还有伶官乐官三百人，又宫女百人，都放归了民间。皇帝刚上任时，励精图治，节省开支只为了起兵削藩。
那时候他可真是个好皇帝啊。
既散朝，今上已移驾太极宫宫苑。见天雪，宫人们已忙不迭地重新点起火笼来，将手炉擦拭干净，加上炭，裹在赭黄绣龙的炉套里送去。天文官们一一对今上说起京中异常的大雪，而今上的视线正穿过茫茫的雪幕向楼外看，此话是否多余似乎毋需证明了。
官员们袖手躬身，都有些尴尬，这“冗食者”的罪名可担不起。不想今上赏雪赏了一会儿，只是笑道：“奇雪，奇雪。仙鸣，你说是不是？”
在他身边的是中官霍仙鸣。这是当今圣人身边的红人，小到饮食起居，大到出兵收兵，都是这位左神策军中尉说了算。圣人的眼睛看向他，他的笑有些诡谲，干吭了一下，附和道：“白雪吉瑞，预示天下清明。”说完向着那群天文官连甩了两个眼神，示意他们赶紧滚开。
有碍观瞻的杂人走后，今上微微挪动了步子，在红漆阑干边悠悠踯躅了起来。他不想听那些一惊一乍的老夫子们胡说，只想静静地待一会儿。
“如此美景，若是放在宴群臣于曲江亭时就好了。曲江亭宴会虽然热闹，就是可惜那帮老匹夫胆子小，说话枯燥，如何的佳音美酒都抵不过他们无趣。听他们溜须拍马，朕还不如看看景……嗯，你把邕王喊来，我要和謜儿说说话，他最懂朕的心意。”
“……喏。”霍仙鸣去时有些不悦，似乎不希望圣人和邕王太亲密。邕王本是太子的儿子，暗中他和太子才是一条心的，圣人宠爱邕王，难道不知道宠的是他人的羽翼？
出了太极宫，他压根没去邕王宫殿，打算随便编个理由说邕王不能来。
外面白雪纷飞，此时若有蜜酿梅子吃是最好，走了一阵，他吩咐身旁的小黄门：“汝等去宫外光德坊的果脯铺子，弄一点圣人喜欢的蜜酿梅，再弄些别的浓艳吃食，安*精致，送到太极宫去。”
小黄门问他讨要度支，他啧了一声：“田舍奴也敢问圣人要钱么？他们不懂规矩，你还不懂规矩吗？”这点小东西，直接拿来就是了。
黄门们便走了。他顶着雪往回，心里还在编排邕王不能来的缘故，迎面便遇上一列小仪仗。
他连忙跪到路旁，那仪仗抬着的翠辇就掀开了帘，一个娇*温柔的声音从帘中传出：“霍将军……圣人可在太极宫中么？劳烦你传话，就说永阳带小郎君来陪圣人赏雪。”
原来是永阳公主，她倒比谁都快，猜到圣人此时想有个至亲相陪。这般的孝心，宫中的几个皇子公主真是谁都不及她，就连太子也相形见绌了。
霍仙鸣一脸笑意：“殿下拜见圣人，该不是为了义阳公主……”
他话还没说完，帘里的永阳立刻沉了声音：“将军持奉积载，难道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
在长安，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是很重要的。长安城是一个祸从口出的地方，而禁城四墙内就更加。霍仙鸣佐驾那么多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这故意没有讲完的一问，其实也已经透露了圣人的态度。
这一头永阳伴驾的消息传出去，东宫的传信宫女也加紧了脚步。皇太子李诵是今上的长子，此刻他添衣盘坐殿后，正与一人下棋。那送信的宫女趋步而入，向着太子徐徐下跪：
“殿下，十公主携长子入宫觐见圣人，此刻已在太极宫了。”
李诵举棋的手顿了顿。“哦，十娘。知道了。”
“圣人下旨召见邕王，霍仙鸣不传。”
“知道了。”看样子，宦官们还是提防邕王，不愿意让圣人与之亲近，这倒在他的意料之中。
对面落子，吃了他的黑子，他输了。太子屏退了宫人，将棋枰一推，缓缓坐直了身子，嘀咕了一声：“如此，我去见见謜吧。”说着就要走。对面与他一起下棋的青年拉了他的袖，摆了摆手。
“怎么，你不让我去吗？”
那青年眼神暧暧：“殿下此时去找邕王，岂不是让霍仙鸣反而有了理由？”
叔文永远比他多想一层。李诵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到蒲团上，沉默了片刻，黯然道：“那好吧，我听你的。”
没盼到邕王，盼来十女和她的长子，圣人倒也高兴。见了永阳的儿子，笑眯眯地抱起来，长长唤一声：“哎，澜儿——”喜得这小男孩儿格格大笑。
永阳拢起披风坐到一旁，替圣上剥核桃。她年近三十，保养得宜，加之细整的红妆、堆叠的金翠，更看不出年纪。李唐女子容颜富贵娇美，永阳也不例外，多添的这些年岁反而使她更美。她边剥，边笑露皓齿：
“阿爷一人看雪想是无聊，十娘在自己府里也没趣，恰好澜儿前阵子病好了，带着澜儿来给阿爷闹一闹。”又问，“诵哥哥呢？”
父亲赏雪没伴儿，本该是长子先来尽孝，可是不见李诵的影子。今上便从鼻里哼了一声，说道：“太子日理万机，怎么想得到来陪我这个老人。十娘也不该来，难得好景，怎么不在府中与驸马饮酒合唱？朕便是没有一个儿女，也有佳丽三千，宫人无数，怎有脸坏了你们夫妻的情致。”
永阳好像没听到似的，只顾专心剥着核桃。
今上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沉了声：“十娘，你成婚这么多年，只有头年生了澜儿这一个孩子。你怎么不给澜儿添个弟弟？”
永阳把剥好的核桃放到父亲面前，笑道：“阿爷是嫌澜儿还不够聪明，还是嫌他不够漂亮？”
澜儿漂亮但多病，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到底不好。圣人不回话了，把核桃挑送到崔澜唇里，看着这孩子雪白*嫩的颊鼓起来，微微地咀嚼着，像一只乖顺的小鸟。
“这孩子与你真像……唔，也像謜儿。”
永阳眼波流动，轻轻地说了一句：“当然。”
崔澜伸了伸手。“再吃一个，阿娘……”
“好，嗯，再吃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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