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长安时是五月，房瑜从京郊的佃田一路回来，骑马往延兴门去。他的手中握着一枚掌心大的金锁，上面刻着“心想事成”四字。里面的契约或许早已被水泡坏了，拿来的时候就是空的。即使如此，他也知道这是莺奴当年送给紫袭的东西。
他在心中草拟着见了莺奴之后的措辞。离开扬州时他带了几个扬州教徒一起回京，一路上派他们寻美貌男子，见到只对他们说“我知道你母亲的下落”，看谁愿意跟着回来。半个月的旅程里，零星带来过几个男孩，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临到京畿的时候，有教徒夜里来找他，没有带回什么人，只是交给了房瑜这枚金锁。
锁找到了，但人却没带到，何况房瑜也没有心力去杀鱼玄机的儿子。甚至他痴心妄想，想着见到紫袭，就对他说“我认识你的母亲，我是你的父亲”。然而这就超越了他的本分，所以最好是见不到，见不到便不用忧愁。
为着自己的心安，他也是会推诿责任的，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天色晚了，他安排扬州的教徒先在城郊的农户家里安顿，各散了些铜钱。一个人骑马回城，城外麦浪洋洋，仍旧是他熟悉的京郊景色。如此洒旷清楚，香风仿佛能吹散一切痛苦，他想带着宫主和阿寿来，只是在这风中徐徐漫步，做一个寻常的丈夫和父亲。
他离开长安这些日子，很想她，不似年轻时那种相思成疾的滋味，只是每一夜睡下来，都觉得枕边空荡荡的。这种似淡还浓的瘾最难戒掉，会延续一辈子。
然而他又明白自己那么多余，每每从鱼玄机那里得到一点快乐，纯粹是她向莺奴报复，又或者单纯地屈服在失败的痛苦中。宫主聪明，不愿意承认这世上有她不能得到的东西，只能假装是自己首先厌弃了、腻味了她，顺带也厌弃了、腻味了自己的生命。
宫主弃世之心如此强烈，难免也会感染他的。所以他看新生命是那么的好，比所有时刻都觉得新的事物太好，唯有新的事物存在，他才有解脱的可能……以前对黛黛，他从不觉得那是自己的延续，只觉得黛黛是他的一件宝物，他不求她上进，只希望她安全。
而现在阿寿小袭，她的三个孩儿，于他都是鱼玄机和他继续活在世上的明证了。他希望这些孩子将来改变世界，甚至推翻莺奴，那又如何？推陈出新，俗世本该如此。
身为蚀月教阁主，他知道格局改换会让教门遭难，新的权力一定会损伤旧的，即使温柔如莺奴，也免不了伤了唐襄这样的老臣。这是时代更替的必然，阵痛过后才有安宁。谁也不会永远活下去，莺奴又能长久到几时呢？
城门已经落了，他不打算先回武宅，到金光门外旧神观去看女儿和她母亲。芳山她们正在调理晚膳，见他回来，芳山很欢喜地来迎，红拂倒是冷冰冰的不为所动，拈着双炭筷留在门里。
“不想阁主去了这么久。一切都还好吗？”
“宫主和阿寿还好吗？”
那个小仙鹤就从后面抱了阿寿过来。小宫主果然长得比其他幼儿快些，如今上下乳牙长出了四颗，会笑会闹了。她一咧嘴，肉嘟嘟的两颊就把眼睛都挤没了，两对小而白的门牙露在外面，像雪兔一般。
“我抱抱！哎呀，和我好像。”一拥阿寿入怀，他瞬间忘却烦忧，真个是笑逐颜开。父女俩笑时确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像，唇红齿白，都是美人风范。芳山在一旁看得很欢喜，对着阿寿谆谆教导，让她喊阿爷。阿寿这却还不懂，只是嘎嘎地笑着。
红拂就默默丢了筷，去房里通报鱼玄机了。
房瑜轻声道：“多谢芳山大姐，总不嫌弃我来。”
芳山笑道：“你是宫主的知心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难为你那么多年都包容她。其实芳山看得出来，宫主在世上没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房阁主是其中之一，你对她有心就是最好了。”
“瑜不敢奢求什么。”
“嗳。多磨一磨，铁石心肠也会热的，我总替你劝着宫主。莺奴教主也有她的不得已，就比如阿寿，教主再有神通也给不了宫主这么一个亲生的孩子。她和你长得像，日日在宫主面前，宫主见了她，很难不想到你啊。”
“阿瑜痴愚，还是多像宫主一些好了。”
芳山想起这几个月，宫主和教主就没有一次能和平相处，心里很忐忑。她见识有限，往往插不上话，此时若有一个像房阁主这样的人可以陪着宫主，她也不必如此手足无措。
“宫主正是太不妥协，这一生总是自寻烦恼。若阁主将来可以带一带阿寿，芳山会感激阁主的。”
房瑜大喜过望，连连向其致谢。若是没有芳山处处周旋，他都不知要如何继续接近宫主。这时候阿寿抓着他的手指，从手缝里看到了那枚心想事成的金锁，扯了一下，金锁掉出来了。
房瑜刚要去藏，芳山一眼看到了，惊骇道：“哎呀，这不是？……”
他苦笑着点点头，但说：“人没找到，只是找到这个。”
“宫主让你下江南，难道是为了让你去找……”
“她要我除掉这人。”
当年鱼玄机流放小袭，芳山正在昏睡当中，醒来不见了十三郎，才知道宫主将他抛弃在太湖水中了。她得知此事后心如刀割，难道宫主就没有一点母性，就这般执意要做一个孤零零的人？如今又要杀掉他，芳山眼里流下泪来：“使不得，那是宫主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啊。她怀那两个孩子多么辛苦，你不知道，我是看在眼里的，怎么可以这样冷酷……房阁主，你劝劝她，她是病得糊涂了！”
他连连点头。芳山到灶前端了食碟过来，让房瑜去鱼玄机那里。他推开门，见红拂靠在鱼玄机枕边，面色似乎很沉寂。鱼玄机也了无生气，竟显得比几个月前更消沉了，难怪芳山说她已经病得糊涂。见房瑜进来，鱼玄机立刻把眼睛转过去不看，一股子厌弃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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