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上床的时候,闵白已经睡下——或者说,他已经闭上双眼,却迟迟不能沉入黑甜。
他听到床铺发出细碎的响动,不知怎地便嗅到烟草气味。他没带表,但凭经验也能得知此刻已是夜深,再凭经验,便察觉到陆时上床时间比他所熟悉的要晚了不少。睡吧,晚安,并没有人来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作家先生只能在心里偷偷地念这两个字。
深夜和棉被的厚重一同压来,妥帖地靠在背上。
说来奇怪,他并不能因此就安然入睡,但也找不到阻碍他深入梦乡的原因。他有将这种感受划入“无目的然而就是心安理得”之范畴的欲望,但心底更深处却有什么,在阻止他往这个方向想。好在他终于、也许是太迟地意识到,探究一种情绪的起因,和探究一段感情的动机同样滑稽可笑。
在绵长的夜里,唯有同样绵长的呼吸声,透过被子传入耳中。这一幕庶几可留给日后纪念,但他现下却只觉得平静无比。
陆时家的暖气的确很足,闵白迷迷糊糊眠过一阵,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喉咙深处浮起渴意,但本不该到扰人清梦的地步。他翻过身,眼前自然仍是暗色,不存在任何能让他调转视线的事物——但他下意识举手臂挡住眼睛,并在这当口察觉到自己唇角正挂着笑。
发自内心,亦发着苦。
说不上为什么,他只是有隐约预感:倘若他在下一秒闭上双眼并成功沉入梦想,那么再醒来时,就再无同男人“当朋友”的可能。
为此应当浮一大白,至少也该哭几声,落几滴泪。但闵白并没有如此做的勇气和力气,结果便是他迟迟不能入睡,倒像是主动推迟那个“既定结局”要到来的时刻。
他终于意识到,他正缓慢地察觉到一种名为留恋的情感,但未能览其全貌,同时又察觉到他将怀抱这种情感,并将与这种情感的源头长久分别。
——并非不能入睡,而更像是不想入睡。不问原因,单纯不想迎来那入睡后又醒来时,将面临的苍白天光。
因此,在根本不考虑是否会引发某种响动的时刻,他缓缓转过身。
男人的脊背自然未能暴露在他面前——在数个共度的夜晚里,闵白曾试图将男人的背脊喻为“分开暗夜的刀刃”,一首算不上绝妙的无韵分行散文中的一行。如今它被包裹于被衾之中,无光的夜色里难以辨认织物上是否印着某种花纹。
就一下、就一下就好……他小声对自己说,有意识地越过边界(并在心底喃喃沉吟咒语:防君子不防小人。)。
凌晨两点三十七分,闵白小心翼翼掀开那层衾被,伸出手。
距离两个人(久违地)一同躺下已有一小时四十八分钟,在闵白伸出的手触碰到陆时的身体时,亦有一双眼,在他面前缓缓睁开。
——白底黑仁,黑白分明,暗色背景下陆时的一双眼像噙着光,这光在“大半年”前诱他对难惹开口,诱他伸出手。
两秒钟后,闵白终于承认自己已落下眼泪。喉咙里滚动一声含混言辞,只是未被他吐露。他感到男人身体明显一僵,自己下意识要缩回手,像被灼痛。未料陆时突然伸出手,将他揽入怀中——足够在“揽入怀中”前面加个“牢牢地”,诸如此类的状语。他顺从地将头靠在那人肩上,胸膛处同时接触到热度和心跳。
再然后,他们开始赠予彼此亲吻。——咸味顺着脸颊滚落,在彼此交缠的舌尖炸裂,像突然燃起的一小簇烟花。
唇分时闵白承认他下面有些硬,遂有些窘迫地向后缩,没想到陆时先他一步,握住他的**,并引导他给予回礼。男人的动作温柔得难以想象,相比之下自己的节奏则显得仓促至极。他颤抖,喘息,极小声地尖叫,释放的瞬间他又想流泪,愉快和失落一并涌来,甚至盖过再次席卷身体的疲惫感。
……真缠绵,太缠绵了,如同海派的小说,每一笔都像带着长久告别的讯息。
……也未免太快,像上海滩快速交错的狐步舞。他竟无法看穿名为陆时的男人,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成为一根刺,深深锥入他平淡生活,并迅速演进到无法被时间拆解的地步。
他先迷恋、然后留恋。细小的情绪突然膨胀,填满世界,他再无法出声,只能被裹挟。他以为行将濒死,却意识到自己是心甘情愿;他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却明白自己已然濒死。
因此作家先生作出判断,却只能说,“一切缠绵都‘像’带着长久告别的讯息”。他只敢承认这个“像”字。剩下的,未知的,尘世之间的,在今夜突然开始闪闪发光的——他既不敢,亦无法落实。
他在陆时面前哭出来,而那人却只是看着。床头的纸巾盒微微颤动,随后男人的手上移,手指按在他脑后,随即一寸寸梳下。
陆时安抚他却不曾伸出手指来拭他眼泪,那咸涩液体便一路落下洇湿男人肩头。闵白的头依然靠在陆时颈窝,恍恍惚惚里生出幻觉:好像要被那咸涩吞没。
作家先生在大学时看过鳄鱼手记,那上面说: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欸,确认一下,你是弯的吧——现在没有女朋友吧?”
隔了良久闵白终于笑出来,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没必要祭出直和弯这种标签,这样太他妈政治不正确了。但我和你都是有道德的人,而且你还有职业道德。陆时将他拥得更紧,说没有,一边回答一边继续抚摸闵白脊背,让对方放心。
第二个问题,那你现在有男朋友吗?作家先生移动头部,暗示陆时:他正伸长脖子,欢迎随时来一刀,以大大方方结束这种突兀而温情的荒谬。
陆时说,没有。但……这个可以有。
是好些年前的小品段子,足够让人笑出泪来。
被进入时他全再次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大海。波涛温柔地摇荡,他随每一次冲击,被不断推向深处、更深处。香烟的味道——男人的气息缠上来,而星光恣意地溅落于洋面。最后他被打捞上来,全身湿透,且在低喘中不断颤抖,但他仍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揽住对面脖颈,递一个吻给救起他那人。
对方收下它的那一刻起,闵白便知道,他将靠岸。
“他做好准备,决定放下怀表和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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