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陆时没看到闵白。
桌子上留了早餐——外带的油条豆浆，半冷了需要回锅——还有便条。闵白告诉陆时他去参加某个本地作家研讨会，很可能午饭晚饭都不在家。陆时想起他出差前闵白便提过身为作家要处理的一大堆俗世俗务，反而生出几分愧怍来，猜想他抛下这堆俗务去南方城市陪护一周，不是没有代价。
只是公司很慷慨地容他请假修养，他以为可以拿这段时间和闵白一起弥补欠下的春游。
天气渐渐转热，找不到出门浪荡的理由，他早过了穿短裤人字拖持西瓜和菠萝啤的学生时代，只能开一角窗放江风进来。
刷完碗后陆时便踱到书房，闵白带了不少书来，为他的大数据时代与经济理论添一二分斑斓的彩。他并没有直面某人内心世界的打算，但放在桌上的杂志引起他注意——是寄给闵白的样刊。他翻阅，或许不算“翻阅”，只是直奔闵白专栏，窥探般视线流经他的文字，仿佛是透过闵白双眼看到南国烟雨。
说实话陆时并不太吃这一套：他理科出身，人文情怀只够支撑他维持风度不失的谈吐，不够他理解作家的笔端：什么老榕树，什么青苔墙，什么阿嬷的红豆汤，人人读起来都差不多的乡土情结，加一点青春爱恋求不得或擦肩而过的怅惘，就成了忧郁的文学少年们的心头好。
——只是那个瞬间，他想到的又是大学时的出行。他想起顾琮书似乎格外偏爱南方，他陪画家走过弄堂边缘的钟声，走过山水瀑布里青葱的绿，走过广场上盘旋的鸽群，走过青瓦白墙里小桥流水，也是些寻常景致，要是闵白来写，都不会用这种词句排列。偏偏输在一句“他爱”。穿勃艮第红风衣的男人，其实很爱绿色，仿佛染着石青颜料的笔稍总扫进他狐狸般的眼。
画家画过很多画，也不掩饰那时对陆时坦荡荡的喜欢。他出国得仓促，速写本留在陆时家里，里面留下无数个昔日爱人，如今看来，倒像是画家未卜先知，专门留了东西供他缅怀故人。风景里的陆时永远颜正条顺，身边的空隙被枝叶和蓝天填得很满，画家没法画自己，一切都要靠陆时回想。
顾琮书。顾琮书。
他竭力让自己在回想起这个人，哪怕只是一个名字的时候，显得更坦然。没有人告诉他记住一个人竟会比忘却容易，或许一切都该归咎于陆时自小到大自恃的敏锐，在这一件事上他同样出色地无师自通。
他放下杂志，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举了它很久（看上去他和那些沉溺于作家文字的小粉丝一样毫无差别。）陆时走到卫生间，往脸上浇冷水，知道这是个毫无意义的举动。在他的阑尾被彻底摘除之前顾琮书曾到过他的梦中，“不是我故意要来，”顾琮书笑着跟他说，毫不体恤灼烧他腹腔的剧痛，“可你让我一直都在这里，你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陆时知道，顾琮书在他心里已扎下深根，带着毒引发创痛和流血，这样的植物根系比他想到的要深许多。在一起时已是如此，分手后的酒精和尼古丁只是在加深这一点上功效显著。
如今陆时有很确凿的理由说他早已不爱，甚至憎恶或恐惧于想起顾琮书，但他依然留在那里，留在男人尚未被痛觉吞并的意识深层，这不证明驱逐的失败或挽留的成功，仅仅是存在，因为事实如此。
陆时往脸上浇水，突然觉得久违的休息失去意义。可以看做是精神振作的先兆，他打开电脑开始工作，档案资料，财务报表，不会欺骗任何人，不会像文字和画面一样生出幻觉。洗手间的门被不可抗力合上时发出钝响，一瞬间他以为家里来了客人。
但他依然和窗外的树木一样冷静。
他在接到闵白电话时拧起眉头。
——那边久久没有人声，仅有电子音乐的鼓点混在嘈杂里隐隐约约地传过来，无害地刺激神经。为陆时熟悉，也为墙上挂钟的指针所撑起：再隔五分钟，时针分针会清脆靠拢，引发新一轮迷幻的狂潮。男人蹙眉时已无意识抬了嘴角，太久不曾舒活筋骨，他竟忘了自己也曾是个低等动物。
然后一两声沉重的呼吸传来，敲他耳膜，但仍没有下文。又隔两三秒，传一串低低的笑，声线熟悉得令他难堪。声音断断续续，被淹没在舞曲的狂潮里，能听见的无非你好……你好，之类的片言之语。你好？陆时捏着手机想，若有未竟的下文，这话就算冲着仇人了；若没有呢？——那便是在闵白潜意识里，这话仍对着陌生人。
但下文终于被抛出来，只是轮不到闵白来说。
补上笑声的是个年轻声音，没在酒精里浸过，不知所措里残留着一点自来熟的开朗，好像直到这一刻都带笑，只是作出吞吞吐吐的样子：“通了通了——请问是……钝刀的——朋友吗？”
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他在这边，醉得有点厉害，估计得麻烦您……”
“Pilgrim？”
陆时很不耐烦地打断。
“？”那边很明显愣了一拍，电话里又透进劲曲鼓点，紧接着插入个温和男声，换一种客气的偷窥方式，“……不是，是叫戈雅的一家，您知道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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