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景觉得自己端着茶盏的手都在抖。
抖了几瞬后，她抬起因宿醉而沉重的眼皮，恰恰与柳未筠探究含笑的双眸对上。她在牢狱一遭，外头的柳未筠日子约莫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原本上身明媚的红袍如今宛见稳重。
不应当。即使是因为回城暴露行踪，柳未筠他们明显是快马而来，却还是到了夜晚才追上，就证明他们起初是不知道自己与宋乔具体是要去往何方的。
像是从顾清景捏紧杯盏的动作知晓其心中所想，柳未筠笑道：“下面人来回报到我们出发已经隔了一段时间，本是寻不着你们行踪的，想了想我便去找了老师。”
他坐在顾清景塌边，“我这儿还有一幅丽妃娘娘的画像，亦是出自你手，用其在太傅处换了你的行踪。”
顾清景凝眉，难怪方思齐一定要知道自己与宋乔去往何处才肯帮忙，他一开始就存了要得到柳未筠处画像的心思。
这个老狐狸。
而如今的方府，经此一役，府上人手减了一半。方思齐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处理剩下的事宜，身后两幅画卷被细细展开，小心悬挂。
只是两幅美人像而已，方思齐却觉着李妍就在他身边。他蘸墨一片是她，窗外燕雀嬉笑是她，屋子的每一丝气息都是她。目中所见万里山河，寸寸揉入她眉眼。
细雨微蒙时，管家轻扣书房门，“大人，长公主要见您。已经、已经在屋外等许久了。”
方思齐微叹一声，搁笔在案，眉目不似先前温润，尽数换上尊敬。他整理好衣襟，去见柳定容。
柳定容亦是换上素色长裙，只在衣角绣着精致的纹样，她擎着一把九骨青伞。听着开门的动静，伞骨微微上沿，喜不自胜。
仍是那一身素袍。柳定容记得，方思齐虽为人稳重，却也好颜色，清正的面庞配上浓墨重彩的外衫，英俊好看极了。只是李妍自尽于轩华殿的消息传入和叶后，方思齐便一身素衣至今。
“参见长公主。”
方思齐孤身来见，柳定容便上前，将青伞挪了过去。方思齐连忙退后一步，衣裳湿润更甚，倒衬得其人多了几抹山水氤氲色。
“你知道吗，这一切都是皇兄布的局罢了，包括我的回来也是其中一步。”
方思齐并不意外，他又是一揖：“皇上圣明。”
柳定容笑了，眼角不知是不是雨水在闪烁着：“所以我也要离开了，皇寺那儿的势力不能没有人把控。我或许很多年都不会回来了，或许会在某一年嫁给某一位镇边将军。”
方思齐的头仍旧是低低垂着，见不着神情，波澜不惊的语调也辨不出悲喜：“长公主为万民福祉，定会流芳百世。”
“我不要什么流芳百世，我只要你现在抬眼瞧瞧我。”
“臣不敢。”
柳定容握着伞柄的手不住颤着，连滑落的雨丝在经过时都换了一个弧度：“原来有些事真的不能强求。”
她望着方思齐，“其实我与太傅在宫道上那一面并不是初见。很多年前了吧，那时我才十三岁，跟随皇兄去围猎场。我不喜那些男儿家争比，便自己摇着小舟在猎场的一方偏僻湖泊玩得开心。后来沉沉睡去，醒来时发现天色擦黑，小舟晃到了湖心，而桨摆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方思齐微躬的身影一颤，面有疑惑。
“我那时害怕极了，哭得厉害。岸上忽的传来少年的声音，月色下我瞧见一个身影窜入水中。我以为是不轨之徒，又想着皇家颜面，立刻用帕子遮住脸，想着若有不测跳湖自尽也不能被欺辱。谁知那位少年伏在我的船头，笑吟吟地宽慰着我。一边说着笑话逗我开心，一边将小舟推回了岸边。他一身湿的离开了，”顿了顿柳定容望着现在依旧一身狼狈的方思齐：“喏，就像你现在这样。”
“原来多年来记得这件事只有我一个而已。”
柳定容移开伞面，抬眼望着青空，似乎就是那晚过后吧，她再也没能从那片湖心中走出来。
“我也不知再见时会是什么样子，痴情如太傅你是否仍孑然一身，我是否已经儿女双全。还是此生再无相见机会，想了想我便来与你道个别。”
与我心中的湖心少年道别。
“长公主珍重。”
有人情深似海偏对你薄情寡义，柳定容觉得自己这一生于情爱还真是坎坷的很。
细雨不知微蒙多久，方思齐头发尽湿，他走进书房，湿漉漉的一双眼望着跟前的李妍画像。
一幅是哀愁却强颜欢笑的深宫美人，一幅是山道上的天真少女。
方思齐蓦地笑了，倒不是一定为了画像才告诉柳未筠顾清景的去处，而是这世上的求而不得实在甚多，既可两全何必辜负。
他抚摸着李妍的画像，情不自禁地喃喃：“我真的……很喜欢你，把你拴在身边一辈子才安心。”
方思齐细细摩挲画像，时至如今，我终于可以将你妥帖置于心上，至死不忘。
*
“什么，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其实是你父皇？”
柳未筠点点头：“是了。和叶重武轻文许久，且出将入相先看门第，父皇一直便有破除的打算，这次的局只是一个开始而已。”他不经意瞥了眼隔壁的房间：“是以皇兄今日就得回去，他与宋乔只有昨晚一次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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