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月恒转身对着同样满脸不可思议的春梅和秋霜，手舞足蹈，语无伦次，“那人是……你们看清了么？那个……啊？我是不是眼花了？”
她的疑问被身旁铺天盖地的争论声喧闹声盖住了。
一位青冠小哥儿道出了大家伙心底的疑惑，“如烟姑娘送出来的那人是谁？”
边上立马有人跟着猜测，“看人金锣绮绣的，商家公子可没那排场，定然是哪个世家大户出来的罢！”
也有不正经的嬉笑着开黄腔，“细皮嫩肉的，比小娘儿们还嫩，莫不是个小倌儿罢！”
竟然还有人附和，“哟呵，那小爷我得去开开荤。”
翁月恒心中烧着熊熊怒火，一半气尹振临吃花酒被她抓个正着，一半恼这些市井粗人这般诋毁她谪仙似的夫君，两下相纠结，游移不定，到底要不要替尹振临拍桌子同这些人理论，踟蹰一刻便慢了一步，店小二已经哭丧着脸一溜小跑过来了，“各位爷，这几碟儿茶点算是小店送的，求求几位爷嘴上开恩，高抬贵嘴，千万别再议这事儿了。”
读书人总有种天下间舍我其谁的倨傲，鄙夷地乜他，“瞧把你吓的，难不成还是个皇亲国戚？即便是又怎样，大丈夫敢作敢当，还怕他人议论不成！”
“要是皇亲国戚倒还好了！”店小二急得唤了几声天爷，压低了嗓音，“那尊大佛可是西厂的提督大人！”
方才还嚣张地大肆谈论的人立即噤了声，不一会子便鸟兽散去。
翁月恒五官扭曲，双手紧攥着桌子沿，好嘛！不光逛窑子，还是常客，熟得连对街茶馆的店小二都认得人了！
气得青黑的脸上又泛起一阵阵疑惑，可他一个太监，没根没把的，到底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再歪着鼻子冷笑一声，章台女子果然本事通天，这样的客也能把人留的死心塌地，说不定房里专有对付太监的十八般武艺。
春梅觑着翁月恒脸上的风云变幻，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夫……主子，要不咱们家去罢？”
翁月恒咬牙咬得咯咯作响，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人家喝人家的花酒，我喝我的清茶，井水不犯河水，我又不碍着谁，我不走！”
挑事的人都散了了，茶客们重新打开了话匣子，话题照旧是离不了集贤楼三分。
竖着耳朵偷听了一下午，秦楼楚馆在翁月恒心中的印象涤荡一新，非但不仅仅是下流的□□之地，还是个高门大户宾客尽欢、作贾行商礼尚往来、雅人韵士诗肠鼓吹的风雅之所。
要俗的，美酒珍馐下腹，温香暖玉在怀，人飘飘忽忽的如同做了活神仙；要雅的，香案宣德炉中焚上一撮清贵至极的香末，琴歌酒赋，郢中白雪，袅袅青霭萦绕似九霄。
无论喜好的风格是雅是俗，结局殊途同归，事儿放在这种地方谈，总是更容易一拍即合。
而能在大青楼里排上号的姑娘，无一不是能歌善舞，文能吟诗赋曲，武可拉弓舞枪，妙手丹青，文采炳焕，茶道厨艺无不精湛。
集贤楼的花魁如烟姑娘更是个中翘楚，传闻中美若天仙翩若惊鸿，自幼濡沐诗文乐艺，武艺师从宜兴阮式，无数文人雅士豪掷千金只为求佳人一面。
翁月恒心中燃起了浓浓的危机意识。
“主子？”秋霜在翁月恒眼前挥挥手，“主子，该回了，轿夫来接您了。”
冬日天干物燥容易上火气，翁月恒灌了一下午的茶水，肚里没觉得滋润，反倒喝得口干舌燥起来，怒急攻心也顾不上什么闺训了，咬着下唇下了决心，“明儿上集贤楼，见见那位如烟姑娘。”
茶馆大堂里布置得紧凑，一桌紧挨着一桌，俩桌夹道里经过个哥儿，听了翁月恒的话嗤的一笑，“这位小爷，您三十晚上要叫姑娘，怕是不太成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翁月恒惊得一跳，“明儿三十了？”哎哟一声拍脑袋，当真是病糊涂了，连声催促两个丫鬟赶紧付账动身，“除夕夜里得给舅姑供饭，快去找轿夫，问问他哪儿能买到火烛纸扎。”
……
入了夜，灵济宫前的旧灰厂前门可罗雀，来往的宫人只要能有旁的路走的绝不会途经此处，即便是不得不经过的，也全都捏紧了心肝儿踮直了脚心，猫着腰恨不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不为旁的，成宗十二年，太宗皇帝于此设了厂署，从此旧灰厂便化身为令人“人心汹汹，各怀疑虑”的西缉事厂，十来年间西厂势力飞速扩张，大有兼并东厂和锦衣卫的势头，惯来横行霸道严刑逼供，文武百官无不避之而不及。
高耸的歇山顶，正脊的脊瓦向外长长延伸，坠着各式放火辟邪的脊吻，梁子挑得极高，屋顶刷得殷红，照不到日光的地方漆色一律用青黑色，显得又深又冷，让人不寒而栗。
曹忠腾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迈进了大殿里，眼神支开了研墨的小太监。
尹振临安坐于黑漆描金翘头案后，正提笔专注写着什么，摇曳的风灯照耀下侧颜如玉闪着温润的光，对屋外时不时响起的凄恻哀嚎浑然不觉。
厂署里鞭笞人从没操心隔音的事儿，惨叫也是治人手段的一种，送进西厂的犯人头一轮都是得受这鬼哭狼嚎熏陶熏陶，被畜生一样地绑着，从大门口押到地牢口，夜空里悬了半轮冷月，无处不在的凄厉嚎哭，偶尔再搭上一两声尖细的猫□□，胆子小些的人早就吓得尿了裤子，大刑都不必上，招供招得比孙子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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