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书房里多是书，到处胡乱地堆着，反而不像秦参商那般一本本都好好放在书架上。房间里已经有人打扫过了，但没有人动那些胡乱放着的书。
倒是像顾锦书的性子，看着是天上仙，实则随意得很。
点了灯，顾锦书在桌边坐下，等着江余庆落了座才开口道：“陛下知道，文贤年岁不小了。”
江余庆点了点头。
比起其他人，顾锦书确实是年岁最大的。
他不知道顾锦书为什么说这个。有文曲顾氏的名头在，无论他的年岁，应当都是有人愿意入顾家的。
“文曲顾氏有不成文的规矩，是一世一双人。”顾锦书继续说了下去，抬眼看着江余庆，神色淡漠，“文贤与陛下定下婚约之前年已及冠，与他人有婚约。”
江余庆愣了，他大概知道顾锦书想说什么了。
年至及冠，本该有自己心思。文曲顾氏，一世一双人。
果然，顾锦书继续道：“我年少时爱过那人，直到及冠，我看她嫁与他人。”
江余庆垂下眼眸，神色有些逃避。
不是他的错，但听着顾锦书这般说，他莫名就觉得好似是他的错。
“陛下同我来看看。”他起了身，一路出门去。
江余庆还是跟了上去。
顾锦书在京城里是有自己的住所的，与秦参商相似，在定下婚约的及冠之年，他便搬出了家中，独自生活。
江余庆到了宅子前才发觉，宅子里竟是种满了海棠。这宅子是有人照料的，正撞上花季，海棠开了满宅子。
顾锦书开了门锁进去，一边道：“海棠是她喜欢的花。”
他说：“她嫁给他人的头几年，我每天都在宅子里种海棠，找了各种各样的海棠，然后约了她来看。”
江余庆看着那满眼的海棠，深深浅浅的红白色，让他看得有些眼花。
顾锦书的话落进他耳中的时候，他在想，这到底是有多喜欢。从前也有很多人说喜欢他，江余安送过他一座种满了桃花和莲花的宅子，但没有人一年一年给他种。他又想起上官玲来，那小姑娘也一年一年地种着花草。
顾锦书一路走进那海棠花的深处，一直到一扇紧锁的门前。
门前阶上落了尘土，似乎是许久未曾有人来过。
他开了锁。
推开门的瞬间，迎面而来是一张挂在墙上的画。
是一身蓝色衣裙的女子，云鬓花颜，眉眼温婉，巧笑嫣然。
想来是爱得深切，女子神态形貌都极是生动，如在眼前。
江余庆认出来，这女子似乎是路家的哪位公子的妻。
顾锦书站在门口，不曾进门。
他语气浅淡地道：“我与她是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可到底比不得圣意不可违。”
江余庆也站在门口，不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或者顾锦书想他说什么。
然而，顾锦书此刻回了身，抬手拂过他的眉眼，轻轻笑起来：“我向来喜欢温婉可人的眉目，或是陛下这般温软俊秀我也喜欢，否则是不会碰你的。”
江余庆看着灯火里他的笑，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
原来这人竟是曾爱一人爱到种了满园海棠，将那人眉眼一点点记住，皆是述之笔下。
他微微垂眸，冷淡地回道：“朕不想你碰。”
“那墨染就许是活不到今日了。”顾锦书笑出了声，“陛下这般狠的心肠，若非是我，想是次日墨染便要被处决了。”
这话江余庆倒是没话反驳。
他确实……有过这个心思。
只是，他想起那日的时候，还是生了怒气。俊秀眉眼中带了点冷色，定定看着他，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让朕回宫！那日的事情，不许再提。”
“为何不能提？”顾锦书语气很淡，不喜不怒，“陛下以为我想要？顾氏讲究一世一双人，碰了谁便是一辈子。”
“陛下不开心了便将人都遣了走，宫里人倒是空了，说不定还有新人进来。说起来，陛下是喜欢女子的吧？”顾锦书笑了，不紧不慢地道，“可惜，宋落潭为辅君，他是绝不会放女子进宫里的。知道原因吗？”
江余庆抿紧了唇。
“因为陛下喜欢，说不定还喜欢得紧，女子又能诞下子嗣，那他一个宋家弃子，要如何自处呢？”
“你想告诉朕什么？”江余庆问他。
顾锦书这次却顿了话头，忽而俯身下来吻他。
江余庆没料到他动作，想要退的时候，那人的却揽住了他的腰。
他本不是多锻炼的人，这一下失了平衡便往后倒下去。
顾锦书却没拉住他，任由他跌下去，然后覆在他身上，双手撑在他耳边。
江余庆脸上露出了不悦之色。
正要呵斥，他却听得顾锦书继续道：“将话说回来，之前说到我约她看海棠。陛下知道后来怎么了吗？”
“怎么？”江余庆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问。
“路家的公子以为我与她私会。那人本为武将，生性暴戾，气急之下伤了我。”顾锦书淡淡笑了笑，而后缓缓道：“软剑从我肩上穿了进去，而她那日回去后便投河了。”
江余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顾锦书微微低头去吻他的眉眼，语气却依旧是淡漠的，好似那说的过往并非是属于自己。
他一边轻吻，一边慢慢地说。
“因为是软剑，取出来的时候像是再割开一次血肉，那个时候娘一直哭。父亲站在我身边，问我：‘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我说，我爱她，不爱一个小傻子。”
他的唇微凉却柔软，落在脸上的时候像是羽毛划过去。
“父亲告诉我，顾氏一世一双人，我是陛下的人。”
“软剑取出来的时候，像是取出了我所有的满心妄想和痴念。”
“但陛下不要我，谁也不要。”
他浅浅笑着，却极是尖锐地问道：“陛下让我们怎么办呢？”
“清池不再是宋家人，风府一扫而空，长离不成御史不为商，长云远派边疆。如果这些都是小傻子的缘故，搅乱了我们原本的坦途，那谁来还我们一世清欢。”
“陛下不想还。”他说，然后停了轻吻的动作，忽而问他，“你为什么不躲？”
江余庆看着他。
灯笼落在地上，火光和微弱的月华将那张眉目精致得如同谪仙般的脸模糊，只余下那眉心一点朱砂，像是眉心一点血。
“若是不喜欢，你为什么不躲开？若是不愿意委身，你为什么不放弃？”顾锦书问他。
他沉默了那般久，一动不动，这时终于动了。
抬起了手，他抱住顾锦书的颈，微微抬头，在他眉心的朱砂上落下一个吻。
然后，他低声道：“抱歉。”
顾锦书眨了眨眼。
“朕不能退，没有人告诉朕要退，所以朕只能压上一切，包括自己。”
“是朕枉顾真情。”
“我很抱歉。”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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