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细雨密密麻麻地交织成一张寒冷刺骨的大网，他裹住上海，把它拖进一个黑暗而寒冷的巨大洞穴里。
这是上海永远都是令人烦腻的冬天，阴冷的，潮湿的，上海的冬天。
“您的视力怎么样？”夜菡冷冷的声音充斥着法庭，像是突然加进牛奶里的黑咖啡，黑白两色还没有有全融合，搅动起不小的漩涡。
孙季海看向夜菡，“还算可以。”
您在警局里指认了嫌犯，在指认的过程中，您曾经要求把座位移到离屏幕更近的地方，是这样吗？”夜菡抬起眼皮。
“对。”孙季海颔首，“我想仔细看看那个人的眼睛，他在我家里的时候就只露出了眼睛，但是我依然可以认出来他。”
“您觉得自己虽然年事已高，但是身体却依然硬朗是吗？”夜菡放下手中的钢笔，在孙季海的满面骄傲中再次开口，她语气尖锐，直击要害：“可您恐怕不愿意承认，您身体的各种官能，都不比当年了，面对逐渐衰弱的身体，您心有不甘。”
“我日子还长着呢，夜律师。”孙季海面露尴尬，随后他目光凶狠的看向被法警夹在中间，昏昏欲睡的吴桓，语气笃定：“那个人，我确定那个人就是闯进我家里的人！”
夜菡面无表情，语气里喜怒不掺：“孙先生，您的听觉怎么样？”
“他没开口说过话。”
“是吗？”夜菡翻开一旁的证人陈述，“那么请您看一下证人陈述书，第三页，倒数第四行，麻烦您读一下。”
孙季海照做：“闯入者没有特殊的口音。”
“但是您刚才不是还说，他并没有说话吗？那有没有特殊口音，您是怎么知道的？”夜菡目光锐利，她像是盯住了田鼠的老鹰，一刻也不松懈。
“他……”孙季海低下头，躲闪着来自夜菡那两道如同手术刀一样，可以把人生生活剥并且不带一滴血的眼神，“他一直在哼歌，从进我家开始，只有在打我的时候他才会停，其余的时间一直在哼歌。”
“您在证词里提到这点了吗？”夜菡问。
“没有。”
“证人证词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告诉警方全部的事实么？您为什么在证词里没提到他在哼歌？”
孙季海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两把手术刀，他像是举起了美队的振金盾牌一样抵挡着，他的语气认真：“我不想让他看起来像是神经失常。”
“您什么意思？”夜菡皱起眉头。
“我想让他进监狱。”他的眼里虽然没有烧起蓝幽幽的火焰，却也早已是膨胀满一片沸铁般的红热，“我想让他进正规的监狱，而不是神经病院。”
“我懂了。”夜菡故作恍然大悟地说：“你不想轻饶自己一厢情愿认定的罪犯，是吗？”
“我只是想让他受到惩罚，他该有的惩罚。”孙季海的眼眸里的热度慢慢消退，它们开始变得不温不火，最后像是一杯没有矿物气味的水。
“警方只是抓到了一名嫌疑人而已，而你就认定，他们已经抓到了真正的犯人。”夜菡合上卷宗，将钢笔帽盖回去，“现在你想确保他被判有罪，更重要的是，他要受到重罚，是吗？”
“夜菡，注意法庭秩序，你这是提问还是演讲？”审判席上的程法官看着孙季海越来越铁青的脸色，他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审判长。”夜菡停了下来，她冲着审判席微微点了下头，然后侧过身，用她手里的钢笔指了指被告席上的吴桓，扫视了一圈后，一字一顿的说：“被告当时根本不在场，你认错了人了，孙先生。”
窗外的小雨隐约有越下越大的趋势，程法官侧目看了一眼，然后宣布： “休庭十五分钟。”
年代久远的黄铜色路灯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细高挑的阴影投射在地面上，它们隔着法庭厚厚的玻璃，在寒冷的雨幕里悲伤的凝望着。
楼梯间可以听到窗外滴答的雨声，他们像是不规律的奏鸣曲，混合着香烟冒出的两股丝丝缕缕萦绕着，被黑色长袍包裹着的夜菡像是复仇女神，她用眼里漆黑的甘泉滋养着万物心里复仇的狂热。
“程牧，你什么意思？”娇嫩的嘴唇靠近香烟，她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吐了出来，丝绸一般的质感环绕在她和他之间。
“夜菡，你太过了。”程牧漫不经心，他的头发在光线下泛出一种优雅的橡木色，他的眉宇之间，像是住着忧伤的大天使。
“吴桓那天根本不在那儿。”夜菡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随意地踩灭，“孙季海认错人了。”
“你确定吗？万一是吴桓对你撒谎呢？”程牧偏过头，目光里沉甸甸的。
“无罪推定。”
“即使是吴桓？”他的嘴角含着一朵紫金花一般的，微妙而诱人的开合，“有些时候，我们的当事人是否真的有罪，其实代理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是每当庭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菡没有说话，她又换回了那张，标准Windows开机界面一般，万年不变的脸。
“还有五分钟，让人看到法官和被告律师厮混在一起，终归不太好。”程牧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若无其事的说着，然后他跟夜菡一样踩灭烟头，从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丝滑，他坚挺有力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一身黑色的西装，像是要把他拖进另一个黑暗的夜色里。
夜菡叹了口气，转身从楼梯间另一侧出去，她的眉心看上去的更加愁云惨雾了。
他们抽烟的楼梯间距离法庭不是很远，程牧前脚刚坐到审判席上，夜菡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当她刚准备走进去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程牧抬起眼皮远远的望着，眼神里是无声的询问——“你没关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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