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贺廖的时候，言余矜二十三五，少年成名，诗集出到第三本，名震一时，意气风发。他模样又清秀温柔，照片不知被夹在多少女学生的书里。
那次在诚思大学演讲后，读大一的贺廖打听到他下榻的旅店来，拿着一本他的诗，一本红楼，来跟他请教。那时候贺廖很穷，无锡老家的产业被家里大哥败光了，只留了个破宅子下来。言余矜供他读书，二人同吃同住。一些秘而不宣的情绪逐渐抽枝发芽，不知不觉就成了真。
“先生，”水方叠好被子，烧滚水，照着少爷教过的那样，讲究的泡了茶，正想出街去称半斤言余矜爱吃的酱牛肉，终于还是犹豫着说，“天津那边来信了，我照您吩咐的给扔了。”
水方以前哭着摸着他的左腿，钢针扎在里面。问他，“少爷，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言余矜从医院低矮的窗望出去，对面屋顶飞起一片失主的灰鸽子，那养鸽的不久前过世，一瞬间，只剩下了错乱摇晃的晾衣绳。天阴得病黄，同他脸色一样。他想了想：“少爷很肤浅，我喜欢他的脸，声音，语气，那些表面的……还有年轻……他对我……”曾经，也很好。
“扔了就扔了吧。你待会出去记得把我那件西服取回来。上月做的，黑色剪腰。”言余矜换上睡衣，厚地裹成饺子一般，腿因风湿已痛得不行。拧灯铺纸，烟盒空空，只能咬着满是牙痕的钢笔头，又开始自我折磨，不敢去想江郎才尽这个词。惶惑不安，疾病缠身，不知道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的东西。
只听到街上卖麦芽糖的人，拉长嗓子，一声一声铁锤敲着刀片，远得像响在前世。
梆—梆—梆，附近传来打糖的声音，奉天一条后街，几个半大男孩蹲着玩弄石子、木头弹弓，争论着该捣什么蛋。领头那个涨着紫红圆脸，推一个瘦精的黑小子，你说，你打得最准。那黑小子穿件脏兮兮的改小的旧棉衣，黑脸露出一对轱辘亮的眼眸，简直像画报上的非洲人。
他抿了抿嘴望着背对着他们，高大气派的三层洋房，咽口水，喉咙一动，指了指二楼。
领头说你疯啦，那是大帅的屋。
黑小子拉开弹弓，几个孩子紧张的憋住气。
“咻——”石子飞了出去。二楼那窗户忽然打开，远远只见到一个男人探出身，什么火光闪了一下。石子闷声重重打中了他。
一群猴跳的小子立下散个干干净净。
秦战不防呛了口烟，弯腰咳嗽，将两指间的石子扔掉，摸了摸额头，竟冒了些血珠子。他点点烟灰，毫不在意，就在那儿把烟抽完。
秦家都是西式装修。核桃木色的厚木大床，两支床柱高耸，拱形床头，木边包浆圆润滑熟，是母亲摩挲过的手渍的气息。全弹簧的高床垫，坐上面可以凹陷得很下去。秦战还是小孩时候，睡的都是硬木板床，为了骨骼生长，和纠正脊背弯曲。他每次被奶妈梳洗好，带去母亲那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卧室里那张又软又高的床。
后来再长大些，也没有奶妈随身侍候了。秦家教育严，秦战从小便没有表达过什么要求，渐渐就长成了严于律己之人，或者说，他清晰地懂得：只有变得强大，才能实现欲望。
那张床成年后就被他搬进了自己卧室，那个小时候总是偷偷掐他的奶妈，年前被他辞退了。
秦战当时让人倒了半杯兑了脐橙水的伏特加，倚在客厅的博古架上，听奶妈喊冤，说她没有在外面长舌秦家，没有偷东西、扣厨房的钱，没有想给秦战塞女人。她倚老卖老惯了，觉得秦战吃了自己奶长大，不敢做什么。
秦战抿了口酒，问：“说完了吗。”
奶妈抬起哭得花掉的大脸，眉眼下垂，她曾经也是个十七岁年轻少妇，带着农村女人泥土般的气息，天不怕地不怕的妩媚。多汗细腰**，傲人的胸脯，总像要把扣得紧紧的夏褂撑开，奶水多得吃不完，却老是饿秦战。陪秦云龙睡了一回，但再没下文。在这个严肃得没什么人情味的秦家里，好似忽然就老了。
秦战又问：“说完了吗。”擎杯的食指在玻璃杯上轻点。
“张妈，到账房支遣散费。我还有事，不能送了。”秦战喝完，把杯子随意放了，下人捧过来军外套。他一颗一颗扣上银饰衣扣，戴上手套、军帽随意地托在臂弯。留下张妈，和她想爬床的侄女，转身走了。待会儿要去军营视察，秦云龙要慢慢把兵权放到他手上。
“笃笃笃”副官在外面敲门。
“进来。”秦战收回目光，转身靠着，碾灭香烟，手肘搭在窗沿。
“少帅，大帅吩咐的酒会礼服做好了，我交代下去，大概下午就送过来。那家制衣服还挺快的，料子也不心疼，实在，就是贵，我这……干多久才做得起一件西服啊，”刘副官笑笑，摸了摸头，“……我想想，明天早上九点的火车去南京，再去上海。在上海你可以住……叶小姐那儿，也可以住霞飞路那边的旧公馆，听说是你小时候住过的。有陈穆带人护卫，我就不去了，反正老子跟他不对盘。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臭，又小气，每回出差都不带点特产。噢，还有，大帅大概半个月后的手术，他虽然不说，心里还是希望你能回来陪他嘛。他意思是也可以邀请叶小姐回来奉天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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