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被扣下的当夜，秦战便去了满铁分医院。如今消息尚未泄露，在这关捩上，奉天必须占得话语的先机。
秦云龙见得儿子，也无甚寒暄，只吩咐训诫了些，与秦战确认了明日一早见诸报端的“申饬”。
中央乃是司马昭之心，想吃下东北太久了，秦云龙的元帅位置坐得一年比一年窝囊，坐以待毙曷若孤注一掷，他要借此一举浇灭南京的气焰。
秦云龙挥手，示意刘肖把文稿交给秦战。明日《兴报》将措辞激烈，以谋杀少帅一案发难。称少帅侥幸生还，但奉府业已查明津浦火车爆炸，乃受中央政府内中指示。中央为攫取地方利益，揆诸法理人情，为阴谋非常之手段，毕露狰狞之面目……
又藉安内之名，连年内战，徒耗地方军力，实为竞权谋私，割国土以苟且，弃同胞于不顾……
——秦云龙倒也不想同日作战，不过列数中央数项罪名，申明自身大义罢了。
“申责”最后言明，将暂留请使团协助后续调查，兹待南京正面回应。
这却恰是通篇最要紧之处，明眼人一望即知，奉府此举，意在看中央能拿出什么来交换了，条件谈妥，使团的党国经济要员就能各归仙位照行神通。
并私下致一封寒电，通南京中央政府、中政会、中资会，彰明秦云龙所谋求的具体利益。
卧病以来一应事物，秦战接手得滴水不漏，也依葫画瓢，尽合父亲心意。秦云龙却愈加多疑，怕他是表面俯首听命，为着诓骗自己，看向秦战总平白皱着眉。
“言余矜的事你也办得不错。原本没想到你能把他弄进政府。”
他胸腔又一阵嘈杂的呼吸声，竭力按捺着，在儿子面前绝不表露出荏弱的一面。
“我不过随口一句，难为你记上了，”秦云龙道，“有了他就有了言迩南，公债便能稳下。”
他语气有了合缓，“但要提防着，言余矜近些年是丧气了些，但始终不同我们一条道的。懂吗？”他斜觑秦战。
“儿子知道了。”秦战托着军帽，锐利的目光在眼帘后半遮半掩：“父亲，我的婚事——”
“我累了，”秦云龙重重放下茶盏，“刘肖，送少帅出去，别叫他在这儿问些不规矩的。”
“咳，少帅，父母之命，媒、媒妁……”刘肖也心虚，吞吐地劝道，“您连日奔波，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送秦战到楼梯处，“少帅，这变故我也才知道的……”刘肖一直在两父子间圆滑敷应，行事微妙，心思精准。“唉，横竖太太娶谁不都一样的。你要是喜欢，几个、十几个姨太太都能抬进来，又不是没有公馆搁。”
“好了。”秦战举手打断他，“正事上你守口如瓶就行。”
听到刘肖重又进门的声音，秦云龙合起的眼皮抽跳了跳，“叫陈穆明晚过来一趟，别让秦战知道。”
言罢，一阵头痛袭来，初时他还忍着，谁料愈演愈烈，转眼人竟在病床上筋挛抽搐起来，鼻血溢了满枕。刘肖慌忙按响了急救电铃。
言余矜的办公室在行政公署，得了个总务行政长官的职位，不很书面的一个头衔，他还问是不是秦战胡诌出来的。实际他官位难封，自己也清楚。言余矜身份像幕僚，不拘于从事某一领域，政治是个宏大的话题，内中市政、财政、文化等等，凡是与秦战利益相关的，他都得插把手。
总督府和行政公署乃是邻居，秦战也就在言余矜旁边的大楼办公。
过去秦战常因公事在此处留宿，帅府家宅几乎成为摆设。他今日按时下班，把总督府的干事、杂佣，全惊得目瞪口呆，扫地工下巴拄在墩布上，同擦桌丫头咬耳朵，少帅是不是会女人去了？
今日起早，言余矜便犯了风湿痛，也预示着北方难得要见雨了。水方烧了盆水，要他一面用早饭，一面烫烫脚。
一张桦木圆桌，水方在那头包汤包和虾仁馄饨，饺子皮儿太厚了，有时就想这一口，南方的乡愁。南京吃法在里头煨鸡丝，配鸭血，上海沾一碟浸着姜丝的镇江醋，扬州喜欢放火腿，苏杭少不得猪油。
水方说言余矜在外头漂泊这么些日子，吃得不好，下巴都尖了，今晚上是一顿团圆饭。
“两个人吃什么团圆饭。”言余矜端着碗喝酒酿圆子，看今日的《兴报》。
他的下巴生来就尖。小时候大人们用一根扎了红布的银勺，去贴少爷小姐的下巴颏儿，贴得满的是福相，贴不上的，就笑嘻嘻嗔道，“唷，是个小妖精。”有些姨娘的佣人背地里讲，嫡少爷这是孤贫薄命之相。后来那几个不知为何被沉了塘，其实舌头也叫他母亲陪嫁的老婆子拔了，言余矜不晓得而已。
水方张了张嘴，却又闭拢，想说叫堂七少爷过来吃饭莫，又怕他带累言余矜。何况言喻真这个人，神出鬼没，只有他找别人，没有别人找他的。
水方守着言余矜把煮鸡蛋的蛋黄吃了，便在围裙上揉一揉手上面粉，收拾碗筷，“先生，带伞喏！”他从厨房伸出一个脑袋来，高声道。
言余矜持一把黑伞出门，却一日阴而不雨，权作一把拐杖。他拄在束紧的细伞上，抬腕看了看表，新官上任事情极多，几乎要耽误了“团圆饭”。刚想叫黄包车，就见一辆停在路边的小雪佛兰汽车滑到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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