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余矜有时甚至会想起李青仁，就像梦中会再见陈林回头那一眼，扛着步枪扎着腿带，回目向他粲然一笑，他应该叫住他，却没来得及叫出声。他是潜意识过于活跃的人，梦境和思绪都繁多，即便和秦战早已不再聊起故人故事。
秦战最初见到言余矜望见柜子里袁莞儿留下的络子发呆，还要生气。后来也谅解他的多愁善感，总要拉着他四处疯玩。他们在百老汇看戏，在变装女王表演时喝上两杯长岛冰茶，走出舞厅门，街道新寒暴冷，却感觉一阵旧风袭人。是十年前中国北方那样的风。
秦战用大衣裹住言余矜，在坏掉的路灯下两人暗中接吻，言余矜说，我们是幸运的。他们像两个流浪的醉汉，不知归途，只知欢乐。走着走着，秦战会突然抱起他，因为起了风雪。视野被雪花割据，好似无数句点纷飞，拉成一列列断线。
言余矜抖着睫毛上的雪花，寻到秦战沾得湿冷的下颌与唇，默默亲吻他。躲在大檐帽里，异国深夜无人知晓的纵情。
“我想听《罗成叫关》。”言余矜说。
他们去唐人街的通宵影院点了这卷京剧胶片，“拔宝剑，剖战袍，修书还朝。”
庆祝秦云龙手术成功的酒会上，李青仁唱这段“十指连心痛煞了人”。秦云龙不留情面，讲唱得并不好。那时言余矜也觉得，李青仁哪唱得出忠将武生，他眼里分明是儿女情长的哀怨，蛇一样冰冷逼人地看着自己。
从沙场回到总督府。秦战脱下外服随手递给陈穆，松着领扣一面问：“人抓到了吗？”
陈穆犹豫片刻。
他于是转头一看，盈盈带笑抱着他军服的另有其人，陈穆被截了胡，显然很尴尬，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
秦战皱眉望向此人，神色厌恶至极，一个字也不愿废话。
李青仁这边还恬不知耻的，“又见面了，”他将军服挂好，拍打了几下，很得意地一笑，“大帅担忧您俗务缠身，特遣我来做少帅的助理。”
秦战“滚”字还没出口，他迤然将一本薄薄的相薄放在了桌上。
电话铃恰时响起，拿起听筒，秦云龙缓慢的声音传来，他近些年说话愈地慢，既是老了，亦是愈要拿腔作调，显示威严。
“点兵如何？你十七军是该好好治治了。”他仿佛在一面喝水，明晓得今日一众老将在军营给了秦战难堪，却仍故意敲打他。
“不过，你倒是没有我想象中愚蠢，”他桀桀冷笑，“叶知秋的种，歪竹子结了根正笋……原先我还当你怎样圈住言余矜的？”
秦战握紧听筒，露出与秦云龙别无二致的阴狠。
“他是言、苏两家长房独子，江浙一带盘根错节不消我多说。也不管你用什么手段讨好他，给我好好利用。可是，”秦云龙打了个呵欠，“‘逢场作戏‘四个字知道如何写么？”
“你别自个儿玩成真的了，尽快定下个女子！”电话重重挂下。
李青仁搓着玉兰花脂霜的手香喷喷伸过来，为他翻开薄子，“少帅挑一个吧，这三个女子都极不错，你看这个。”
他脸上戏谑地：“这小姐平日里爱好着男装玩枪，尤其是还拿根手帐，很合您胃口。”
秦战偏头，轻笑。忽然握住了李青仁的手，滑腻如猪油般触感，他一面漂亮地笑，一面生生将那手一寸、一寸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筋骨不断咔嚓作响，撕心裂肺般，李青仁痛得崩溃大叫，涕泪滂沱，跪在他军靴前求饶。凄惨地，觉着无论自己怎样向上爬，都不过是张轻薄的皮影偶，四肢百骸尽碎了，浑身已无一处好皮肉。
秦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李青仁不在意他眼中的蔑视与无情，他早已习惯被这样看待。唯独念念不能解脱的，是那种高贵，那种高人一等的傲然，像罂粟引诱他堕落，又像败柳叫他恨不得践踏。
他的额头刮在马刺上，鲜血淋漓。
“你攀附元帅前怎么不好好想一想，”秦战扔开他软软垂下的腕，“无论我怎样对待你，只要不把你杀了，他都不会在意。”
秦战取下墙上的帕子擦手，“现在你可以滚了。”
李青仁屡次站立不起，膝行着滚出了办公室。
陈穆跟着秦战见了不少如此场面，他十分清楚，秦战并不总是那样赤诚正直，或许压抑下的冷酷手段，才更符合他继承来的本性。比起秦云龙，陈穆如今反而更畏惧秦战，是一种敬畏。
秦战就是一头即将成年而急于攻占领地的东北虎，陆地上最凶猛勇毅的动物。以至会毫不犹豫地咬断父辈的喉咙。
他甚至同情起言先生，狡诈的狐狸妄图驾驭一头猛虎，下场大概也是剜皮销骨，血肉拆吃入腹。
言喻真假装坐在床头翻爱罗先珂的书，实则不时偷瞥趴在他书桌上画漫画的陈林。
现今一切报纸都被严加管控，校报也被查了，连袁莞儿对她爹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拦得住。言喻真劝他别再画，陈林却不由分说地霸占了他的书桌，鸭子嘴硬，“我一张一张发给同学们不行么？”
言喻真给他找了件自己的长衫马裤，不合身的下摆拖了地。他穿着大了几码的鞋，如踏在船里。仿佛多日来终于洗了个彻底的澡，黑黝黝的皮肤搓得发红，简直如同个天津卫的泥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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