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帅逼宫了！元帅、元帅的人上了重机枪，把帅府全围了起来！”
言余矜身体还未恢复，闻言只觉天旋地转，趔趄地连退了几步。
“通知我军，立刻整装开拔！”袁之毫当机立断道，虽未说出是去讨伐哪一方，但满地血渍早已泄露了目的——他如今也必须要秦云龙死。
他抽出指挥刀，回身警告言余矜，“言先生，好好想想吧，往后你们求我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是包括了秦战。
疾驰的军车上，言余矜因为虚弱，数次晕厥又数次惊醒。每每醒来，指甲便死死抠进身旁医官的手臂中，颤着双唇道，“我听到枪声了！”
“言长官，您这是幻听。”军医转头讨论了几句，提出给他注射一支镇定剂。
言余矜矢口否决，他定要见到秦战平安安安毫发无伤地站在他面前。遂从药箱中翻出了几枚针头，捋起衣袖，露出一截血管凸出的手臂，“我若昏过去了，就扎醒我。”
“这是命令。”
他们一驶入帅府外围的大路，便同秦云龙嫡系部队形成了两军对峙的局面。
言余矜从车门一脚踏空，直接摔倒在地，又狼狈地爬起身。一夜之内，他在棺材里被活埋，又被人挖出了坟茔，在鬼门关绕了一遭，如今眼前挡着乌压压的机枪和临时工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袁之毫声称是来驰援总督的，军队一半机枪仍怀疑地指向他们。言余矜走上前，质问道，“隔着高墙，你们谁看清了府中的情形？”
有登墙梯上手拿望远镜的团长应了声。
袁之毫便接过望远镜，登高一看，“妈了个巴子的，就看到二楼杵着几个人影，还能看见什么？”
言余矜忍不住捂着胸口咳了几声，接着问，“那是谁传出逼宫消息的？”
众人又指了指一个从府中跑出来报信的。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袁之毫走上去，不由分说便是一脚，直把那人踹晕了过去，鞭子在手心打了打，忽然指向他们：“保不齐就是你们自己人劫持了总督和少帅，才想出这招不让我们进去救驾！”
两军将士一听此言，顿时哗然。
园内，蝉鸣带着聒噪的热气，一浪一**嚣着，隔了紧闭的窗户，倒很像蒙在罐头里沙沙作响的无线电。
从外向里看，光线透过卷了一半的百叶帘，将壁上那幅积墨山水切出了亮白的碎线。秦云龙的脸也如这幅画，一条条横纹相割，人失了真，所有的神情都仿佛偷窥见来的，有种隐秘的荒诞。
他此时被枪指中眉心，脸上又映了枪支的黑影，嘴角却仅仅轻蔑地向下压了压，卷起一旁的棋谱，将打乱的棋子依谱摆弄起来。
秦战也很镇定，棋室三十多支德式步枪上了栓瞄准他，一声令下就能把人打成筛子，他手中的枪依然稳稳地地顶着父亲脑门。
“你还能拿到实弹？是我小看你了。”秦云龙满不在乎地弹了弹枪口，言语中竟还有几分戏谑的赞赏。
他似乎并未把这场劫持当一回事，冷冷乜斜了秦战一眼，“闹够了没有？”放佛只要放下枪，他们还能继续上演父慈子孝的戏码。
到如今他仍觉得秦战是个孩子，和“政治家”一词还隔着自己这座大山呢——没有元帅哪来的“少”帅，不过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罢了。天下的父母始终以为孩子长不大的，至少永远不能替代了自己。
陈穆被亲卫压在门口，气息奄奄地吐了口淤血，话里裹着碎牙讲了句什么，很模糊。匆促赶来的刘肖把他从亲卫手上交接过来，悄声道：“老弟，别说了。”只有他听清了陈穆的话：少帅，快，快开枪。
秦云龙被秦战的沉默彻底激怒，一听门口有动静，转脸便詈骂，“是你把子弹给他的？！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就地打死！”可如今他被胁迫在秦战的枪口下，秦战不下令，士兵皆不敢贸动。
刘肖表情僵了一瞬，又很快劝说道，“少帅，您冷静冷静，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谈的，先把枪放下。”
从出枪到现在，秦战已沉默了三分钟，虎口开始发麻，惟有竭尽全力才能不露出破绽。他知道每一分一秒的流逝都可能逆转局面，也能清楚地判断怎样做是对的，清晰到眼前仿佛有一杆秤，秦云龙的命和言余矜的命，和百万军民的命，孰轻孰重，已然不需犹豫了。
何况从一开始，他就计划了要他死。
他甚至不解自己为何还没有开枪。
秦云龙的嘴像滩涂鱼一张一合，额头开始析出汗珠，细细的，反射着明亮的天光，好似一层鱼鳞。
秦战这时候才想到了海。光绪二十年，镇远舰就是从这奉天省驶出，在黄海打了一场举国哀恸的败仗。
父母还未分别时，秦云龙最喜给他讲甲午海战的故事，如何的慷慨殉国，如何的国耻未雪，他因此励志要当海军，后来才会为言余矜一张背临沧海年少英气的照片而悠然神往。
那时叶知秋给他扮上雪白绀青的水手装，会先发出咯咯的笑声，清脆的，像年轻的小母鸡，“没有你这么胖的水手。”
他们相爱时都很爱他。
秦云龙恨他，也是从恨了叶知秋起。
“妇人之仁，做不成大事。”秦战在心中自嘲，如今回忆起这句话来，倒十分的应景了。他遗传了母亲的浪漫良善，举止一旦不合父亲心意，便是“和叶知秋一样的蠢贱。”可有时冷酷无情，连叶知秋也会说，“你哪里都好，只是有些德行太像他。”
他天生带着他们仇恨的影子，无论怎样努力都步步皆错。
这种仿佛很有逻辑很有根源的恨，从此挤压了所有时间空间，父子亲情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可这恨到底是站不住脚的啊。是迁怒！让秦战曾经无数次怀疑是自己做错了却终于明白，他何错之有？
脚边冰桶浮动着缕缕白烟，被光线照得很浓郁，云遮雾绕，沁着寒心的凉。
秦云龙冷笑一声，“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能坐稳这把总督的椅子了？军中老将无数，你还排不上号！”
“没有路，就杀出一条血路，”秦战淡漠地说，“这是您教我的。”他手紧了紧，手枪机械“磕吃”动了一声，惊得众人冷汗涔涔。
刘肖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的动作，神经绷成细细的弓弦，手伸进怀中，生怕错过了时机。
秦云龙猛地握住枪管往自己额上一抵，怒极之下竟叫了好：“好啊！那就杀了我，杀了我言余矜会从坟墓里爬出来给你叫好！你拿你老子的命，去祭奠你的小情人——”
“你的命，不配抵他的命。”秦战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秦云龙在这一刻，终于显露了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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