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栀立在堂上，座上坐着一位老妇人，那便是孟夫人。
孟夫人头发已花白，眼珠混浊，备显苍老。她其实与秦常棣岁数相差无几，秦家主先前尚精神矍铄，现在则形容枯槁，恰似孟夫人所遭。
孟子栀捧着痰盂，侍女轻拍着老夫人的背，让她把陈痰吐出。老夫人干呕了一阵，喉中积痰轰隆，如同手拉风箱。
孟子栀耐心地等着，直到母亲把痰吐完，便拿了热水洗过的帕子擦拭她神情疲惫的脸。老夫人别开脸，伸出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将孟子栀那只帕子的小手包住了，掌心温暖。
孟子栀一怔，老夫人那双眼微微眯起，吃力地盯着敞开的大门，门前一溜桂树葱茏。老夫人迟疑地开口道：“丫头啊……你爹，和你哥，怎么还不回家？”
这句话她一天要问七八遍，自孟子杨出事后便开始如此，孟子栀开始胡乱搪塞，到现在也能神情自如地说：“才刚出去，这次走得远，好久不能回来，娘要乖乖地等，好不好？”
老夫人孩子气地一点头，脸上茫然，手里仍紧紧抓着孟子栀。她不松手，孟子栀便一直躬着身，伸着手任她攥着。
她不敢抽出手，上一回她因急事出门，强行掰开了母亲拉着她的手，历经沧桑的老人愣了半天，终于在她快要踏出门时号啕大哭，哭着喊着问别人我丫头呢我丫头去哪儿了。孟子栀就站在她身前，她却慌慌张张地到处找她的孩子。
“那还有个孩子呢？”孟夫人突然慢慢地说道，她迷惑地望着孟子栀，“经常来找你玩儿，把桂花都打秃了的那个孩子呢？”
“他刚来过的，娘忘了么？娘还夸他嘴巴甜，会哄人。”孟子栀轻声道。她们在说的人是秦杕，总角垂髫之年，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伙伴。
“是哦……”孟夫人点了点头，笑了，像是想起那孩子如何哄得她笑逐颜开，“会哄人好。会哄人，就会疼人，疼媳妇儿。”
孟子栀用空着那只手轻轻撩起孟夫人的鬓发，将它们撩到耳后。孟夫人被弄痒了，眯起了眼睛，继续道：“会疼人的男人少哟，你绝对不可以找像你父亲这样的，知道吗？这孩子我看就好……”她拍了拍孟子栀的手，和蔼地笑着，“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孟子栀垂着眸，陷入了沉默。
母亲大门不出，最喜欢的就是经常上门找孟子栀玩的秦杕，因此连带着与秦夫人关系也亲如姐妹。秦杕取字时，“棠梨”二字是秦夫人拟的，一是应合古籍，二是为和孟子栀的“栀”字。
秦夫人说栀开如雪，又有天人“棠梨煎雪”一说，这二人当属良配了。
何言良配？棠梨煎雪，那是相互折磨，相互成全成风雅之人的别致。孟子栀打小就不信这些佳偶良人的玄说，只庆幸两位夫人没给他们套什么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的烂调，她只觉得俗得要命。
老夫人絮絮叨叨，孟子栀不论听没听进去，皆为应声，也不见老人烦，倒是孟子栀先累了，松开了她。
孟子栀看着侍女孟夫人搀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走出门，立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那一庭桂树。
姑苏人家，在正堂前种桂的独她们一户，谁说父亲不疼母亲？母亲爱闻桂香，他便在家中种了满堂。
打桂花是孟子杨带的头，说是打来酿酒，桂花酒埋树下，二十年再挖出来，可以养出精怪。他们便哼哧哼哧地挖，结果挖到了父亲埋的酒，受了一顿打。
她的那几下戒尺，是秦杕替她受的。那时小童挡在她身前，梗着脖子说不许打我小媳妇儿，然后孟子栀猛地敲了下他的头，他便改口说不许揍我老大！
孟子栀不信那些玄说，但她确实真真切切地信过她会嫁给秦杕。
然后每天揍得秦杕生活不能自理，生气就回娘家，反正离得近，还能放哥哥看门，谁来咬谁。
但毕竟人会变，就像堂前桂花年年开不同，花越开越少，仿佛如此便无人再拿竿子猛抽它枝条。
也确实无人再来了。他们都长大了，不再喜欢偏居一隅，也不喜欢孩子气的打闹，于是每年的桂花，渐渐只能自己落入泥中。
那些桂花酒，昨儿个被她挖出来了，算一算正好去二十年整。她打开坛子，也不见有精怪飘出。到底是随口的戏言，如同少年的妄想不得当真。
孟子栀走下堂，庭间有风过，吹得一树婆娑。溓霁走后，庭内风一响，她便想起他了，还有那句话。
且收余恨，早悟兰因。
她有什么恨？恨秦杕？恨哥哥？恨她自己？
她若不恨，为何最后下手不留余地？她若恨，为何拖着就是狠不下心？
她何曾惧过那些所谓富贵，他们再富贵，也富贵不过韬光养晦多年的孟家。
所以她要恨什么？又要悟什么？
她轻轻抚着树干，指尖触感粗糙。她突然摸到一片格外坎坷不平，转过去一看，是用刀刻的字，入刀深，出刀浅，是用刀尚不熟练的新手刻的。
是她刻的，是一个“杕”字。因为读到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她便觉得，这庭间也该有一棵树专为她的未来夫婿所设，假装不知那枇杷是为祭奠亡妻还是亡妻去前所植。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