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老远，沈祯便望见了所寻找的那个人，高而削瘦的身影伫立在角落里一动不动，混在周遭散场的人群中，看起来有一种鹤立鸡群般的孤寂,见此情形，夏云溪也顾不得路人的抱怨，忙拖着他从人流中挤到了对方面前。
“启生哥，我就知道你还没走……师兄，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夏云溪边说，边把他推到对方面前，说也奇怪，他本来觉得自己或许有很多话想要对对方说，但四目相对之际，他却只是轻轻唤了对方一声，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见他突然卡了壳，孙启生勾了勾嘴角，不经意似地问道：“落回了？说得怎样？”
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道：“总是说下来了。”
“那便好。”孙启生喃喃地说，“你没有受委屈就好……这地方真是气派，我也是没眼光，以前都不知道，你是在这种地方说书的。”
听着那五味杂陈的语气，沈祯只觉得心中颇不是滋味，夏云溪见气氛不对，忙接茬道：“气派什么，不过是做给你们这些外行人看的，比起春风得意楼差远了，真的响档也不会来这里……要不然，你以为还有我们坐在这里，被那个姓钱的呼来喝去的份？”
他本是想要宽慰对方，然而那最后半句话一出口，却只见孙启生苦笑了一下道：
“也是我没眼色，一个穷瘪三，有什么资格在那种公子哥面前争那种闲气？沈先生……对不起，连累你了。”
看着孙启生的眼神，沈祯忽然意识到，对于那些东西，对方或许比他想象得要耿耿于怀得多。那状似漠然的笑意刺得人心里发冷，宛如茂密的草丛中潜藏的赤链蛇一般令人心悸。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道：“你是我叫来的，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说到底也是我不好，硬让你来这里，还非要买状元台的票……要是我一开始就没要你来就好了，也不会有这种事，我……”
“你是一番好意，我怎么会不知道？”见他说到最后眼眶竟有些红了，孙启生顿时慌了手脚，忙安慰道，“只怪今天不凑巧，遇着了官少爷，我刚才在外面听人说，那是浙江督军家的大公子谭济周，来上海过年的……难怪有这样的排场。”
沈祯一怔，忽然明白了钱远文为何对那位“谭公子”这般低声下气——北京政府成立后，浙省的政务便始终由军政府所把持，天高皇帝远，浙省的督军也便成了土皇帝一般的存在。如此煊赫人物家的公子来此，钱远文又焉有不殷情招待的道理？但夏云溪听在耳朵里，却颇是不以为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
“浙江督军？若是本人来，客气些也就算了，他儿子来，面子给也就给了。但刚才那个小白脸算什么名堂？‘谭公子，也不等等人家’。”
他一边说，一边把方才那场景添油加醋地模仿了一遍，看到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孙启生忍不住哑然失笑：“阿云，你这样出去，要被人家当作发神经的。”
“好端端的，学这种话干什么，”沈祯生怕被别人听见，忙劝住了夏云溪，“你这小子，为什么不学点好的……那个安迪不是什么正经人，那副样子，走出去便被人看低了。”
行走江湖这些年，分辨出对方身份的这点眼力他还是有的。在那些高门大户看来，同为下九流，走江湖卖艺与风尘中人也不过只是一线之隔，他对那样的偏见了如指掌，也便格外在意二者之间的分寸。夏云溪知道他素来不喜欢自己学那种腔调，便也收起了那副忸怩作态的模样，只在嘴上仍旧抱怨着：“反正啊，给督军的面子还不够，督军家里人，督军家里人的‘家里人’……只怕连督军家里的狗，也要好生给它伺候着。”
他那一通抱怨语如连珠，听去好似是在抖包袱一般，沈祯忍俊不禁，脸色也终于缓和了下来，打趣道：“要不是这样，怎么会有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们这些先生，说话也和一般人不一样，一会狗一会鸡的，”孙启生见他由忧转喜，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行了，别说这些了……阿云，你小子不是说要去大菜馆吗？走吧。”
夏云溪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曾几何时还敲了对方一顿竹杠：“还去吗？”
“要是不去，我还在这里等你们做什么。”孙启生不假思索地答道，“走吧，不知道沈先生说的礼查餐厅在哪里。”
沈祯迟疑了一下，没想到夏云溪不等他开口，便抢在前头答应了下来：
“那就好，我还怕你忘记呢……只不过刚才急着要来找你，东西也没拿，我先和师兄回去拿东西，你先在这等一会啊。”
说罢，夏云溪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便扯着他往后台走去。他起初还没回过神来，及至走出几步开外，才意识到这小子又一次擅做主张，心里颇有些不悦：“阿云，阿生在外面站了一整场，你还让他请客，这有些说不过去……”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种话，”夏云溪突然收起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以一种严肃的口吻责备道，“难怪人人都说你是一碗温吞水，冷不下来也热不起来……你啊，总是自以为自己已经替别人考虑得妥妥帖帖，却根本不知道人家到底想要什么。他难道是在意这种事的人？他要是在意这种事，还会在门口站一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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