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裘的调查不算太顺利。
第三日晚间，戌时过半，屋外起了一阵风，竹篾的帘子击打着抱柱，传来“哒哒”的声响。
唐斐晚膳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直到夜幕沉沉地垂下，老管家方才进屋替他掌了灯。鹅黄的烛光映在天青色的窗纱上，勾勒出一个颀长专注的身影。
“屋里这样暗，侯爷也不怕瞧坏了眼睛。”
老管家捻熄了火折子，背过光向唐斐嗔怪道。他的声线听上去有些苍老，在侯府做了几十年工的人，言语间自然无甚好避忌。
唐斐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出众，春山在眉，星辰在眼，老管家看着他，目光也变得和蔼慈祥。
“侯爷的这枚小像，可是雕琢许久了。”
唐斐头也不抬，伏在案上微眯着眼，将那一掌见方的木雕含住，端详半晌。
过了好大会，他才长长唔了声，半仰起脸，认真道：“下月初三就是珩儿的生辰，别的东西送与他，光显出贵重了，却不抵无价来得深切。本侯也掂不出自己的这颗真心价值几何，但至少是旁人花多少钱也求不得的。本侯用心琢磨出的东西，说是无价想来也不为过吧？”
老管家半是笑半是叹，“老朽真真好奇，江公子前世究竟积了多少福，才换来侯爷如此倾心相待。我在侯府一呆这些年，还以为再过多久，您仍旧是个不通情事的木心肠。哪晓得……”
他将一盏热茶递到唐斐手边，不由得感慨万千：“佛偈说得果然不假。世间人世间事，都讲一个缘法，好比侯爷遇上江公子才多久，竟就这样一往而深了！”
谁知唐斐听了却摆摆手，怀想着往事，连眸中锐利也一并褪得干净，只剩下幽远的澄明。
“我与珩儿的初见，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说起来他这个人，当初还是本侯真刀真枪从霞关镇上抢来的。可到后来，反而是本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赔进去了……你说的对呵，冥冥中的缘法，自有天注定，真个轻慢不得！”
老管家暗奇，侯爷对待神佛之说向来尔尔，可今日竟然信得这样笃定。他想继续套问些什么，却被一阵急急的拍门声打断了。
“侯爷，城南驿站走水，已经烧了大半。宫门落锁，消息递不进去，您快去看看吧！”
唐斐闻言大惊。
城南驿站原是鸿胪寺预备来安置大于使节的居所，鄢王几度下旨，命人在原先的规制上，下大气力将其内外修缮一新。
唐斐将他的殷勤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如今天下六分，鄢国东西各有阳暨、朔方两大强邻眈眈盘踞，南面蒯国方寸之地，上下君臣驱诡谋而弃明略，反复无常不足取信。故只剩下一个大于，俨然成了鄢王眼里最可靠的盟友。
新君和老文王不一样，生性带着几分怯懦。此番送上门的交情，他巴不能趋前褪后，仿佛拉拢了一个庆阳公，就是替自己找了个稳妥的靠山。
如此要紧的差事，竟在这个当口出了岔子。淡定如揆敬侯，闻讯也不由得在心里打起了鼓。
“替本侯备马，再想法子知会宫里一声。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王上动怒是免不了了。善后之事只怕有的忙碌，早点做打算总归是好的。”
唐斐一面吩咐，一面在深衣外罩了件缂丝蟒纹的圆领袍，抬脚就往府门外走去。
管家答应了，又忙忙地替他取了披风搭在手上，“侯爷，正经事耽搁不得，也得顾一顾身子。早起听您咳了几声，可别再染上风寒。”
马儿已经在石阶下候着了。唐斐二话不说旋身上马，轻扯了下缰绳，方朝着老管家颔首道：“放心。夜深了，早点回屋歇下吧。”
语毕，唐斐腿上稍一使劲，马蹄笃速很快踏碎一地月华，玄色披风在他的身后猎猎作响。
老管家回到院中，唤过家里的小厮，缓声叮嘱了几句。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东厢房，倏乎有些诧异，“江公子房里的灯，今夜怎么熄得这样早？”
唐斐一路策马疾驰，很快赶到南郊的天阙门。亥时已过，城楼早就戒严，守城的兵甲一见揆敬侯的手令，忙呼喝着放行。
距离驿站还有几里地的时候，唐斐遥遥地便望见冲天的火光。
走近了，浓烟更是熏得人嗓子眼生疼，丈余长的火舌席卷了刚刷过一层新漆的屋瓦，舔住就着。十来间客舍转眼就从屋脊烧到梁柱，跟着房中的陈设摆件也一应化成了灰烬。
见此情形，唐斐只觉心头一阵发紧。
火是从东面的四方馆烧起来的。邺城唯有这一座驿站，除了充作行宫款待他国来使外，也供来往商旅歇脚打尖之用。
为显出贵贱有别，鸿胪寺的匠人绞尽脑汁，专门开凿了一条雎溪，将两处园子隔开，中间以木桥渡之。
岂弟君子，四方为则，雎溪以东的四方馆便是专为迎接四方来使而设。
钟丞闻讯匆匆赶来，这会儿也不知被浓烟熏狠了，还是心下慞惶，往日一张素净的小白脸，隐隐透出了骇人的铁青色。
“防隅的水龙为何迟迟不来？”钟大人到底是个文弱书生，在这样凶险的火势前，尚能维持七八分的镇静，已属十分难得。
尽管如此，他的声线里还是掺进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驿丞呛了几口浓烟，扶着身旁小吏的手痛咳了好久，方才缓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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