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作画的地方是一间茅草屋,上雨旁风不说,家徒四壁、三面颓圮,茅草堆砌的屋顶随时都有垮塌的可能。
即便是这样的居所,正中央仍廓然摆放着一张杨木大案,上头堆满了画废和没有画废的书生“墨宝”。短幅、长卷令人目不暇接,有的甚或逶迤落地,乱则乱矣,倒颇见几分清修张致。
唐斐不事奢华,然也未曾涉足过这么穷酸破落的地方。好在他生来有着随遇而安的过人禀赋,再怎么纡尊降贵也不会轻易觉得被冒犯。
“早知侯爷真的会来,在下便提前将画卷归置好。这里头有些是败笔,不堪入您目的。”
唐斐留意到书生没有说“早知侯爷要来,便提前将屋子拾掇干净”,而只强调了他的心血未能与鸡肋分开,越发觉得此人骨子里透着一点痴气。
“这些都是你画的?”
唐斐实实被墙上、案上,乃至地上的画作震惊得无以复加。因为这些画大多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自己。
曹衣出水,吴带当风。或是兜鍪凛凛,或是青衫簌簌,眉梢眼角的神色喜怒各有不同,但通通称得上惟妙惟肖。唐斐脑中冷不丁蹦出一句话,“君子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得”,也不知道这痴憨书生究竟糟蹋了多少笔墨,才练就了如此高超的技法。
感慨了一会,唐斐突然发现自己离题万里:不对啊,这家伙入了魔似的画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侯爷风采气度卓绝,当日我在城门口初见您时,便已为之倾倒。可惜在下生来平庸,只这一门技艺傍身,除了把您的样子留在我的纸上,再找不到什么法子可以聊表倾慕了。”
书生旁若无人地抚着面前的画,指腹从画中人的眉骨游走至唇心,眸中的深情简直能把人溺死,却偏偏不肯抬头看唐斐一眼。
唐斐后脊生凉,听出书生是在称许自己,嘴角抽了抽,感激的笑容到底没能绽开,而是以一种似哭非笑的方式尴尬地挂在脸上。
“承蒙阁下厚爱,本侯,本侯......”唐斐一时语塞,想不出该用什么词表达此刻的心情。
重葩累藻显然已经不够他长抒胸臆——要是可能,本侯只想一巴掌拍死三年前的自己。
书生所说的城门初遇,唐斐仔细回想过后,依稀有了点印象。当日,淮阳军经与朔方矫龙骑长平道一战后,声名大振。据说揆敬侯此番得胜还朝,文王便有意加封他一品军侯的头衔。
经过几年磨练,唐斐对于浮名加身向来看得淡淡。然而春风拂面的劲头太盛,他心里若说没有得意,那也实在有些虚伪。
朱雀大街两旁都是慕名前来瞻仰侯爷风采的百姓。文王要给唐斐体面,特许侯府的亲兵从天阙门入城,锦衣金甲的兵士翼翼而行,唐斐策马在前,光彩夺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人多了自然容易生乱,当队伍行至临安巷附近时,便有一个书生被挤出围观的人群,径直摔在了侯爷的马前。
其实遇见这种情形,不拘遣个小兵把人拉开,或是牵一牵缰绳绕道而走,后头也就没那么多破事了。
偏偏那日唐斐心情不错,心念一动翻身下马,快走几步到那书生跟前,向他伸出了手。
“你没事吧?”
书生冲撞了侯爷的车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惶惶无措间,他抬头却见一张天人般的面容跃入眼帘:高眉骨,深眼窝,英气挺括的鼻梁,稍显凌厉的唇线。无一处不透着峥嵘冷峻,说出的话却又是那么温和妥帖。
“自打那时候起,侯爷的样子就刻在了我心里。我自知卑微,不配与天神比肩,但也想看看天神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
听到这里,唐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很想告诉书生,其实自己私底下人懒嘴滑没正形,那天怜香惜玉的花孔雀做派真的只是个例外。
只是他见那书生兀自沉浸在对往事怀想中,仿佛眼里压根没有自己这个人,忖了忖,还是放弃了解释的念头。
“画,本侯看过了。阁下是有天分的,不该浪费在这镜中虚空上,往后若能潜心以此为业,造诣必然还能更加精进。”
书生闻言突然缄默,悱恻缠绵的眼神顷刻间黯了好些。不知过了多久,他霍地轻笑出声,尾音里似乎带着几分不屑。
“我引侯爷为知己,谁知侯爷和寻常俗物一般无二。世人汲汲营营,太把功成名就当回事,我偏不屑与之为伍。我只画自己想画的,也只画给我心上的人看。”
说着,他的眼风从唐斐面上悠悠掠过,下巴抬得恰到好处,昭彰了一个卑微人物的孤高不群。
“可惜了,侯爷竟还没有那个人更能看懂我的画。”
唐斐惊异不已:“还有谁见过这些画?”
不会又是他的倾慕者吧?侯爷流连花丛只是句笑谈啊,怎地蜂蝶还真就纷纷缠上身来了!
书生不出声,踱到案前在成堆的画卷里一通翻找,半晌抽出其中的一幅捧给唐斐看。
唐斐见了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你什么时候画的这些!”
书生倒是气定神闲,甚至还抽空端详了几眼,“当日离得太远,侯爷的神态勉强刻画得三分到位,对面这位公子的样貌也只描摹了个大概。若非那人觉得此画意境还好,他使再多银子我也不肯卖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