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地上，如同一个初生的婴儿，完全忘记了说话这项后天习得的技能。许久，才磕磕绊绊挤出一句：“你，你怎么会在这？”
“好巧啊，”她学我，也蹲下来，“我还想问你呢。”
我吸了吸鼻子，“要做雪花酥嘛，来买棉花糖，奥利奥，还有坚果。”
“你要原味的吧，刚才听见你碎碎念了。”
脸“噌”一下涨得通红。她伸长了手臂去够我右耳边的一个袋子，手指不慎擦过了我的脸颊，也许根本没有擦到，但几乎是立刻，脸上的汗毛统统竖了起来，为这突然的气息而悸动。
“喏，在这呢。”她收回手，端详这个袋子，又抬起头，用同样的视线端详我，分外认真地问：“你是近视吗？”
三秒钟。我用了三秒钟才明白她话里的促狭，然后腾地起身，推着手推车往前走。
硬币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大得让我感到害怕。它在实现心愿的同时，是顺便帮助俞箬跨过了某种障碍吗？不然她为什么会像一件晾在太阳底下的衬衫，蒸发了水分，干燥而轻松。
事后，子悬对我这样的比喻啼笑皆非，反问我：“轻松不好吗？”
“不好。”我很严肃地回答。
爱情，尤其是暧昧中的爱情，它的分量很玄妙，不会多到相知相契的程度，也不会少到可以形同了陌路，它就是，刚刚好，足够维持一种紧张的别扭的状态。
可是现在肉眼可见的，只有我无法拧干水分。
脚步声如同宣告了恶意的警钟，越来越近，直到停在手推车旁，与我的融为一体。俞箬把棉花糖丢进车篮，伸长了脖子打量我，“生气了？”
嗯，看到你这么放松就来气，搞得脸红心跳的人只有我一样。
“没有，”我停下来拿起货架上的一盒奥利奥，装作去看上面的字，“我脾气可好了。”
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既然这么巧遇到了，一起去吃饭怎么样，负一层有一家的面超级好吃。”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把奥利奥丢进车篮。
她轻快的脸终于显出一丝僵硬，我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先发制人暗喜，她已经整理好脸色，颇为随意地说：“这个不急，陪你买完东西再说。”
我盯着她的脸，慢慢地说了一个“好”。
像不慎打翻了一个茶杯，茶水沿着桌沿滴上了裙子，膨胀出一块晦暗的阴影。
众所周知，仅仅是一个玻璃杯就能在阳光下向四面八方折射出光，为什么人也会有那么多面呢？有时温柔的差点让人红了眼眶，有时气愤的让人牙根发痒，或者突然就开始自说自话的令人忐忑。
“我很喜欢逛超市。”俞箬的手指划过货架的边缘。
“是吗？”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耸了耸肩。
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恶作剧性质的玩笑，俞箬却停下来，仰起脖子看向头顶的白炽灯，不，她不是在看灯，她是在思考，眼睛眯成一道细细的缝，仿佛那顶灯能给她带来灵感。
我也停下来，任由她保持着这个动作，然后听见她对着灯说道：“也许是因为超市的东西很多。”
我静静地听，知道还有下文。
她垂下眼睛，向前踱去，“这个嘛，我以前认为最佳的死法，就是在超市里被倒下的货架压死。”
“为什么？”
“因为充实。”她盯着正前方的某处，却像盯着一片虚无，“你想想看，被满满的商品压死总比在浴池里流干血或者脸朝下摔个稀巴烂要好吧。”
“好像......有点道理，那现在呢，现在的最佳死法是什么？”
“现在的最佳死法是活着。”她把手插在口袋里，“每天都很无聊，人生也毫无意义，这就是最没有痛苦的死法。”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应该察觉到了这份心思，转而冲我嘿嘿地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讲到这些，被吓到了吧。”
我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很容易被吓到吗？”
她也停下来，“不，你像一把冲击钻。”
“为......为什么？我长得很像冲击钻吗？”
“这是第三个为什么了。”竖起三根手指。
“这是我的口头禅。”
“不，外表上的你不像，一点都不像冲击钻，但是除了这个我想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你了。”
冲击钻......我情不自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装作恐高，胆小又柔弱的模样，结果只得到一个“冲击钻”的评价，简直不知道该在脸上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你今天专程过来气我的？”我瞪她。
她却开始左顾右盼，像在寻找什么，然后烦躁地抓抓头发，“你都买完了？那去结账吧。”她居然装聋作哑。
“好啊。”
我像推着一个炮弹，嘎吱一声，将车推到一个女人的身后。
整整五个收银台，全都挤出一条长长的黑线，向货架间延伸。女人的前面有小孩，小孩的前面有男人，男人的前面还有老头老太，这条无穷无尽的队伍如同层层累积的石头，让心情更加郁结。
我吸了吸鼻子，手里推着车，俞箬站在我的身边，两个人诡异地都不出声，一并沉默着目睹前方的石头被一块块搬开。其间有好几次，她似乎想要离队，整具身躯都已向外旋转，脚也迈出去一只，最后还是像归位的积木般收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我看不下去了，问她：“有东西忘记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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